永城。 残垣断壁之间,于学忠亲自在前线奔走督战。 窦光殿陪在一旁:“长官,已经守三天了,援兵什么时候能到啊?” 于学忠出言安抚:“第六十军已经到城外了,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第九师团的防线。” “这几日的部队伤亡情况如何?” 被问到这个问题,窦光殿语塞:“这防线尚且还能稳固,再坚守几日应该问题不大。” 于学忠皱眉:“我要具体数字!” 窦光殿叹息一声,说出了实情:“长官,实不相瞒,我下面的六个营,已经打光一半了。” “其余六个营的情况也不太好.我们的伤亡太大了!” “剩下的弟兄各个带伤,要是援军再不进城,我这个副司令就要亲自扛枪去填线了” 哪怕已经早有预料,但当听到“伤亡过半”这四个字时,于学忠心中还是咯噔一下。 窦光殿苦苦央求:“要不让我们纵队撤下去休整会儿吧,再这么打下去,咱们东北军的底子就要拼光了.” “不行!”于学忠挥了挥手,打断他说话,“绝不能撤,阵地上但凡跑了一兵一卒,我拿你是问!” “胆敢临阵脱逃者,休怪军法无情,枪弹无眼!” 窦光殿无奈应下:“是!” 于学忠看了眼四周,表情急切:“周光烈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窦光殿:“周司令员正在野战医院治疗,目前情况已经稳定,但无法继续指挥战斗了。” 按照惯例,周光烈本应陪同于学忠视察前线阵地。然而昨日战役中,一发75毫米榴弹在指挥部旁炸开,爆炸气浪掀翻营帐,弹片击中了周光烈的头部。经过八小时昏迷,现在意识还有些模糊。 于学忠有些惋惜:“我去看看他,带路吧!” 窦光殿应了一声,随后侧开身子。 一行人在卫队的簇拥下,向野战医院走去。 七纵的野战医院规模不大,仅有三十多名医生,外加一百多名护士,大多是全国各地支援过来的学生,和长治军校战地急救科的毕业生。 “快!拿板止痛药过来!” “绷带!绷带!还有止血钳!” “医生!医生快过来,救救我兄弟!” “我求您了,我给您跪下了!” 医院内一片嘈杂,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味,医生和护士忙做一团。 几乎每半个小时,前线便会送过来一批伤兵,野战医院床位有限,早就放不下了。 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院落清空,就地支起简易担架,铺设的木板在泥地上连成排,垫上牺牲战战士和从鬼子尸体上拔下来的军服,硬生生拼凑出了数百个露天病床。 伤兵满营,遍地哀鸿,于学忠不忍直视,低着头快步走进屋内。 拨开门帘,白布上沾满了凝结的血块,已被浸透成锈红色。 周光烈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若不是能看出胸口的起伏,于学忠都以为这是一具还没凉透的尸体。 陪床的护士站起身:“长官好!” 于学忠挥手示意:“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护士:“周司令上午醒了一次,意识非常模糊,看这样子.估计要恢复三五个月。” 于学忠心中一沉。 伤的实在太重了! 这估计是开战以来,受伤最重的高级军官。 “唉十一年了”于学忠看向染血的简章,不禁摇头叹息。 回想起十多年前,那会儿还在吴佩孚手下当兵,周光烈便跟了他,直奉大战中表现的勇猛无比,从连长直接升到了营长。 再后来,他率部投奔奉军张作霖,周光烈也跟着升迁,任第二十军卫队营营长。 算是一手扶持起来的嫡系。 这么多年的交情,二人的关系早就突破了上下级,成了过命的兄弟。 气氛沉重之际,参谋长张威撞进来:“长官,第六十军打进城了!” 于学忠猛地扭头:“在哪里?” “进城的是哪个部队?” 张威:“第184师的先头团!” “部队从西门进城,距离八纵仅有两三公里。” 于学忠高兴的直拍大腿:“好!终于有援军进城了!” 东北军和滇军离得太远,他没听说过第184师的名号,甚至第六十军也是第一次听说。 但有援军进城,总归是给他带来了些希望。 于学忠:“我们还有多少弹药补给?” 张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没多少了,估计还能坚持个两三天!” “但总参谋部前些日子传来消息,第六十军携带了大批的弹药补给,专门用来支援咱们。” “只要能和友军汇合,我想问题应该不大。” 于学忠:“立刻命令八纵,向友军第184师靠拢,打通日军的包围圈。” 张威应了一声:“是!” ———————— 城西。 卢汉放下望远镜,神色焦急:“现在城里什么情况?” 张冲站在一旁:“我的一个团已经冲进去了!长官,让弟兄们一起上吧!” 第183师师长高荫槐抚摸着胡须:“眼下敌情尚不明了,冒然进城无异于背水一战,倘若被日军包了饺子,想撤都找不到路!” 见有人反驳自己,张冲想要上前和他理论,但见是高荫槐,便后退了一步。 算了,不和老头子计较! 卢汉眉头紧皱:“城内友军目前还有多少兵力?” 说起这事,他就叫苦不迭,却又不可奈何。 那个赵参谋长口口声声说——前线局势已趋于稳定,只不过是前几日有些吃紧。 结果到了现场一看。 这已经不是吃不吃紧的问题了,两个日军甲种主力师团,合力围困一座小县城。 幸亏他到的早,要是路上再磨叽一会儿,友军恐怕就要被全歼了。 第184师率先和于学忠取得联系,城内什么情况,张冲最清楚:“友军弹药补给马上就要打光了,兵员损失超过一半,我们再不进城就彻底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卢汉有些动容。 第六十军跨越千里抵达第五战区,就是来打鬼子的。 眼下友军陷入重围,自己岂能在一旁看戏? 张冲还在一旁劝说:“长官,快下令进城吧!要是再不打进去,我那一个团可就要拼光了。” “传令!”卢汉下定了决心,“第182,183师于城外阻击日军,第184师入城救援!” 听到自己的部队没进城,高荫槐松了口气。 倒不是他生了异心,不想去救友军。 而是形势实在过于危急。 在高荫槐看来,现在的永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管填进去多少部队,到最后都出不来。 昨日第183师充当前锋,只是在外围与日军碰了一下,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便折损了一个营。 营打不过,那就派旅! 一个旅的兵力送上去,坚持了不到四个小时,便主动撤了下来。 全旅阵亡超过三分之二,直接被打残了建制。 日军甲种师团的战斗力,可真不是说笑的。 外围的战斗尚且如此,城内的战斗更不用说了。 真不知道永城内的友军部队,是怎么和日军第三,九师团周旋这么久的。 领了命令后,张冲不再迟疑,戴上帽子快步离开军部。 他不是傻,自然知晓城内凶险万分。 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但他更知道,战场之上,有的危险不该冒,有的危险一定要冒。 留在城外阻击日军,虽说进退自如,形势一旦不对,可以转身就撤,就算被包围了,突围也更加容易。 可这样一来,和日军作战就占不到一点便宜。 永城四周都是平原。 日军的坦克,装甲车可以自由驰骋,天上还有飞机,再往远了还有重炮。 己方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昨夜的战斗已经证明了此事,四个小时损失一个旅,一个师恐怕坚持不过一天。 这样一来,还不如进城与日军搏杀。 —————— 半个小时后。 永城前线。 第184师攻入城内,张冲身为师长,也跟着杀了进去。 滇军位于西南边陲,有很多官兵都是来自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 张冲就是彝族人。 这些人在古书上称“蛮部”,或是“红苗”。 曾有记载——“红苗”不分男女,行步山岭个个健步如飞,连马都追不上,普通的棘刺毒鳌更不能伤得分毫。 和云贵大山的悬崖峭壁相比,城内的残垣断壁算不得什么。 张冲想的没错,在城外滇军要吃亏,日军占尽了便宜,但在城内,孰强孰弱还真不好说。 一栋民房内。 参谋长杨继宽走过来:“长官,我们被发现了,目前已有两个大队的鬼子,正从左右两翼夹击过来。” 张冲沉住气,低声骂了一句:“这玩意属狗吧!反应真他娘的快!” “第7旅在哪?” 杨继宽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在我们右侧,沿这条主干道布防。” 张冲:“让第7旅匀出来一半的兵力,加强左侧防御,第9旅继续向前进攻,尽早与友军汇合!” 杨继宽有些迟疑:“一个旅兼防左右两翼?” “长官.这.” 张冲挥了挥手:“就这样,你传令下去!” 见其执意如此,杨继宽不好再多说什么:“是!” 前线战场上。 第9旅已于防守日军遭遇。 “进攻!进攻!”旅长祝柏韬大喊,“再上去一个营,他娘的你们都白吃饭了?” “报告长官!” 一名传令兵跑进屋内。 祝柏韬扭过头:“有事快说!” “参谋长来电,我军右翼遭遇日军突袭,损失惨重,目前已向后撤离五百米!” 祝柏韬瞪大了眼睛:“他娘的小日本鬼子!还真有两下子!” 这场战斗,算是滇军与日军的首次大规模对抗。 早在武汉整训时,他就曾听闻其他部队讲,日本军队如何厉害,打起仗来,一百人能追着一千人跑。 当初还有些不信。 以十倍兵力之差发起追击,这怎么可能? 诸葛孔明在世,也打不出这样的战绩来。 可事实证明,那些将官们说的没错。 “联系上友军了吗?”祝柏韬看向刚走进来的参谋官,迫不及待的问道,“他们距离我们还有多远?” 参谋官递上一封电文:“打过这条街道,再向前推进五六百米,就能和友军的先头部队遭遇。” 祝柏韬立刻看向作战地图。 “把几门战防炮拉出来,摆到街上,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撤!” 参谋官应了一声:“是!” 街巷里。 一顶顶法式钢盔攒动,士兵们猫着腰,单手拎枪快速在略过街道。 (滇军独树一帜的单兵装扮) “先让小鬼子打!等他们冲上来后,再集中轻重机枪和迫击炮齐射!” 上尉军官正在组织防守。 正常来讲,第184师入城,应该是进攻方。 但双方刚接触没多久,日军就展开了反攻,调集了一个联队的兵力,企图一口气吃掉整个满编师。 “哒哒哒——!” 滇军士兵们躲在掩体后,任由鬼子兵疯狂宣泄子弹。 “手榴弹准备好,小鬼子要上来了!”上尉稍微探出头,话音刚落,一枚子弹正中他的眉心。 随后身体向后仰倒,顷刻间便没了意识。 “连长!” 躲在一旁的士兵高喊,想要扑上去查看情况,但刚探出身子,日军子弹便扫了过来。 “小鬼子从后面绕过来了!” “防御!防御!” 紧接着其他士兵开始呼喊,声音被枪炮声吞没,过了好一会儿,这一个连的防线才重新组织起来。 “轰——!” 在巷战中,日军同样有一套“三板斧”。 用掷弹筒,迫击炮代替野战火炮,在冲锋前炸上一轮,效果出奇的好。 “杀给给!” “板载!” 正面的日军开始冲锋,真正拼命的时刻刚刚来临。 “艹!弟兄们给我上!” “干他娘的小鬼子,为连长报仇!” 滇军士兵丝毫不惧,抬起步枪迎了上去,和日军展开白刃肉搏。 抗战全面爆发后,第六十军在原本六个旅的基础上进行扩编,只补充了一些新兵,经验丰富的老兵仍占多数。 “杀!” 两军士兵混战在了一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刺激神经,双方都杀红了眼。 正所谓:居险地,嗜杀戮。 苗,彝之人久居西南,不是欺负别人,就是被别人欺负,久而久之便全民皆兵,骨子里带着一股狠劲。 和鬼子兵搏杀起来,丝毫没有惧色。 越来越多的士兵倒下,鬼子兵见对方不好对付,是块硬骨头,便适时撤退,保存实力。 “冲上去!”军官在后面大喊,“不要让小鬼子跑掉了,夺下阵地!” 接到命令的士兵立刻行动,端起刺刀,追在小鬼子的屁股后面。 “八嘎!” “大胆滴支那人!” 鬼子兵见状有些恼怒,战争进行了这么长时间,从南京打到永城,攻城略地上千公里。 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敬酒不吃吃罚酒!” 鬼子兵调转队形,又一次冲了上去。 双方士兵都明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从发动冲锋的那一刻起,只有一方能活下来。 —————— 战斗持续到深夜。 短短五六百米的距离,双方拉锯了七八个小时,一座房屋反复易手四五次,街巷口堆满了尸体,继续作战的士兵,只能踩在牺牲弟兄们的身体上。 第184师付出了惨痛代价,最终才和守备军汇合。 指挥所内。 张冲笑着走上来,伸出手:“长官你好!” 于学忠也跟着赔笑:“辛苦你们了!滇军兄弟果真勇猛无双,不知你是姓名,表字如何,是何出身啊?” “张冲,表字淮南,是绿林出身!”被问到底细,张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