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有,不愧是自己人,你是懂我的。”余则成手搭在沙发靠垫上,笑眯眯的看着洪智有道。 洪智有扶了扶眼镜,嘴角一撇,别过头懒得搭理他。 “你又不近视,老戴着眼镜干嘛? “哦。 “想起来了,你跟大侄子撞眼镜了。” 余则成冷幽默的灵魂拷问。 “不会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我这带金链子的,他有吗?” 洪智有恼火的摘下金丝嵌链眼镜,塞进了兜里。 “我要是你,就赶紧让陈燕女士给钱思明打电话。 “万一李涯把毒下在水果里,你这会儿估计都晚了。” 他喝了口茶,撩开衣袖看了眼腕表。 “对,对。 “是得赶紧,你别走,我还没交代完。” 余则成怕他跑了,交代一句,赶紧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 “翠平。 “我今天中午不回来吃了,练字的纸,你待会自个儿去买吧。 “记住,中午饭不能吃了。 “我看着天要下雨了,你得抓着点紧,早去早回。 “就这样,挂了。” “我师姐早该接活了,你就是信不过他。”洪智有笑问。 “她? “甭提了,上次让她去干点事,半路上跟几个蟊贼打架,把东西给丢了,还是李涯去警局把人保回来的。 “还好东西是自己人捡了。 “差点没吓死我。” 余则成心有余悸的摇头笑道。 “山里的就这样,打鬼子是把好手,细活得需要点时间。 “说吧,你的第二步是啥?” 洪智有问道。 “你找报社把钱教授被人下毒的事捅出去,震慑下李涯,顺便让陆桥山加强防备。 “不管如何,保障钱教授的安全是第一要务。” 余则成说道。 “嗯,我可以安排。 “不过靠这一招,想让陆桥山打消钓鱼立功的心思怕是很难。 “算了,等陈女士到津海了再说吧。” 洪智有摸了根香烟,刚要点又收了回去。 “咳咳。” 余则成又咳嗽了起来,揉着狂跳生疼的太阳穴,脸上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卧底这活真就不是常人能干的……洪智有心头轻叹了一声。 余则成常年处在高压之下。 站内,有李涯、陆桥山的猜忌和冷箭。 站外,这半年来地委重建遭受重创,学联的孩子们屡屡遭陆桥山枪击。 作为交通站的领导,向来心思重的余则成承受了来自组织和良心的巨大压力。 今年进了好几次医院,人清瘦了许多,头发更是白了不少。 “没去看医生? “有空了去京陵,找秋掌柜给你开个方子调养下。”洪智有皱眉道。 “算了吧,我就不去害他了。 “再说了我的病在这里,吃药不见得好使。” 余则成指了指胸口,苦笑道。 “你这叫自找的。 “该吃吃,该睡睡,想那么多干嘛。” 洪智有站起身道。 “不想不行啊。 “一个疏忽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 “还好东北、鲁东连连告捷,等大军什么时候真正打进津海城,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余则成笑道。 “说不通你,我走了。”洪智有道。 “上次那个美军干粮罐头不错,简单还管饱,前线急需这个,能再搞一批吗?”余则成拽住他,轻声问道。 “拉倒吧。 “你们已经欠了我五万多美金了。 “买卖再这么做下去,我就得倾家荡产了。” 洪智有想也不想的拒绝了。 “钱,我们正在筹。 “荣家要筹钱买飞机,他们也腾不出钱,雍先生的钱也押了军火。 “我这边交通站,书店入不敷出,还得支援印刷厂和学联那边的经费,老罗穷的连租金都交不起了,要不是我能从站里搞到油面、大米啥的,早黄摊了。 “你先搞货,等缓过这一闸,肯定一分不少给你。 “黎明前的最后黑暗时刻,就这一哆嗦了,大家都咬咬牙好吧。” 余则成很无奈的劝说道。 “我也难啊。 “现在战事打成这样,有钱人都往北美跑,酒水销量明显放缓,白糖也卖不动了。 “上次拉了五卡车白糖去汉口。 “说好要的,人家放了鸽子,差点全白瞎,就这一趟连老谢还有行动队那个傻子,一并亏了七八千美金。 “再说了,美佬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他们才不管你能不能卖出去,一律是先钱后货,我手上也紧啊。” 洪智有也跟他诉苦。 跟红票做买卖是真辛苦,亏本卖了,得从其他地方找钱来补差价,得倒好几趟手才能不亏小赚。 真心是费心费力啊。 “你想想啊,你这些都是记在一号线本本上的,将来解放了,你就是大功臣啊。 “党和人民会记住你的。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下回保管把钱补齐。” 余则成跟牛皮糖一样游说着。 “你这都几个最后一次了?”洪智有不爽道。 “就最后一次! “要下次补不上钱,我让你师姐再传你点真东西。”余则成一本正经道。 “你少扯淡吧。 “我师姐传我东西,还要你‘让’? “先说好,最后一次啊,我可以先垫付,但下回钱必须补齐了。 “就你这嘴,解放后你去干宣传部长一职得了。” 洪智有拗不过他,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谢谢。 “我定会向组织汇报你的事。 “你就等着听收音机表彰吧。”余则成笑道。 “谁稀罕?” 洪智有摆了摆手离开。 买卖这种事,其实就是投资。 他暗地里倒东西给红票,荣家也在加大对香岛码头和他的私人岛屿建设,投了不少人脉、人力资源。 双方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付出。 其实折合下来,还是自己赚了好处。 至于政治方面的好处,那就更多了,日后回来好歹也是有本账在这的,终归是有好处。 亏不了! …… 上午。 钱思明有颈椎病,刘闪在替他按摩。 待按的差不多了。 躲清闲的陆明拎着菜走了进来。 手酸的刘闪还没来得及歇息,又被陆明打发去了厨房。 钱思明大多数时候都在看书。 陆明乐的清闲,拿了张报纸在厨房看了起来。 刘闪一边片鱼,一边暗骂他祖宗十八代。 玛德,不就是有个牛笔老爹吗……老子也要有一个就好了。 心头正嘀咕着,电话响了。 刘闪一擦手,下意识要冲出去。 陆明拦住他:“我去。” 钱思明捂着老腰,刚从沙发上站起,陆明抢先一步抓起了听筒: “是,你是? “教授舟车劳顿正在休养,不是什么人都见,能否说清楚点?” “燕京大学的陈女士是吧? “好,我问问。” 他捂住听筒,对钱思明道:“老师,燕京大学的陈女士,她说过去跟你在南开大学做过同事。” “给我。”钱思明淡淡一笑,接了过来: “是我。 “好久不见啊。 “好,我知道了,谢谢。 “什么,你要过来? “还是别了,大老远的,你向来身子不好,我这边有人照顾,不少,两个呢。 “真不用了。 “这样啊,好吧。 “明天上午八点,我恭候你大驾。” 挂断电话,他看向陆明道:“曹方,你明天替我去买束康乃馨,有个朋友要过来。” “老师,陈女士跟你关系匪浅啊,你这刚回国,她就急着过来探望您。”陆明笑道。 “是啊。 “南开时期的老朋友了。 “陈教授的国学功底很深厚,到时候你可以讨教一二。” 钱思明指了指他笑道。 “学生求之不得。”陆明恭敬道。 闲聊了一阵。 刘闪端菜上桌,“老师,可以开饭了。” “嗯。” 钱思明满意的点了点头,略微迟疑了一下,他道: “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陈燕刚刚在电话里提醒了饭菜里有人动手脚,并表示要亲自过来探望、照顾他。 一个女教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很明显,她极有可能是红票。 即便钱思明提醒身边有特务,但对方执意要来。 应该是有计划了。 “老师,你不吃,我们哪好意思动筷子。”刘闪挠头憨笑道。 “没事,你们吃吧,又不是外人用不着拘束。”钱思明道。 “好吧。” 刘闪两人还真有些饿了。 眼看着两人盛饭,伸筷子就要夹菜,钱思明连忙打住: “等等。” “老师怎么了?”两人不解看向他。 钱思明也糊涂了。 按理来说这两人是特务,在这饭菜里动了手脚,没道理自己吃啊。 他原本只想诈一诈。 没想到这两人是真吃啊。 他痛恨国府,但毕竟是误入歧途的两条年轻生命,万一真有毒,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中毒。 “现在想我死的人很多。 “就怕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啊。”钱思明指着菜肴道。 “老师,天地良心,我,我怎敢对您不敬……”刘闪连忙站起身辩解。 “刘闪,你别激动。 “我说的不是你,也有可能是外边的人。 “总归还是小心些好。” 钱思明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我们买的菜里动手脚?”陆明顿时反应了过来。 “验验不就知道了。”钱思明道。 “老师,稍等。” 陆明找来个饭屉,把饭菜带了出来,来到巷子冲两个值守的情报处科员道: “你俩去找条狗来。” 很快,有人牵来了一条狗。 狗吃了不到一半,便痉挛倒地,嘴里溢出了白沫子。 “有人下毒。 “好险!” 陆明惊的浑身直冒冷汗。 还好没吃,要不然这会儿死的就是他了。 是刘闪下毒吗? 不像。 刘闪下毒就是死路一条,而且,最先动筷子的也是他。 要不是钱教授喊住,刘闪就把菜吃进肚子了。 不是刘闪。 菜又是自己买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菜贩子有问题。 他刚要下令,就看到陆桥山领着一行人,其中还有保密局的廖大夫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 陆桥山走了过来,捏了捏陆明的肩膀,担忧道。 “我没事,爸……陆处长,您怎么来了?”陆明道。 “我监听了钱思明的电话。 “你没事就好。 “钱教授没事吧?”陆桥山松了口气。 “他没事。”陆明道。 “陆处长,下毒的肯定是菜贩子,得赶紧去抓人。”他反应过来道。 “晚了。 “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早逃没影了。 “李涯在装备室领过药剂。 “应该是他下的手。” 陆桥山冷冷道。 “爸,这太危险了。 “今天他们能下毒,明天还指不定用什么手段呢。 “实在不行,咱们还是早点下手把钱教授转运湾岛去得了。” 陆明建议道。 “急什么? “李涯这点事好解决。 “明天不是有位燕京女教授要过来吗? “早不来晚不来,居然还知道下毒的事,如此神通广大,必是红票。 “指不定是条大鱼。 “抓住陈女士,你就是首功。 “津海就这样,凡事小心,习惯就好。” 陆桥山替儿子整了整衣襟,温和叮嘱。 “好吧。”陆明点头。 “深呼吸,去吧。”他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待陆明离开,陆桥山转头吩咐盛乡:“你安排两个人,看下这一带的自来水泵从哪抽的水,要是水井,二十四小时派人轮班盯守。 “另外,检查一下钱教授家附近有利的射击点、制高点等等。 “不要遗留刺杀死角。” “明白,山哥。”盛乡领命。 下午,陆桥山回到了站里。 在走廊上正好遇到了李涯。 “李队长,忙着啊。”陆桥山道。 “有事吗?”李涯插兜笑问。 “上午的招不错。”陆桥山皮笑肉不笑道。 “陆处长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李涯左眉一挑道。 “不明白,不打紧。 “我已经请了菜贩附近的人证,画像师已经把人画出来,人证指认了其中两个。 “抓到他们是迟早的事。 “谋害国防部钦点的科学家,这恐怕不是建丰的指示和本意吧。” 陆桥山摘下眼镜,哈了口气擦着镜片。 “那祝你早日抓到那些人。”李涯点了点头道。 “谢谢。” 陆桥山戴好眼镜,转身而去。 路过余则成办公室,他顿足微微一琢磨,快步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老余。” “陆组长啊,快,快请进。”余则成很懂味的照高了称呼,起身相迎。 “老陆,有段时间没来我这坐坐了,是不是嫌我这没咖啡啊。” 他引着陆桥山坐到了沙发。 “哪里,茶我也喝。 “正好站长不在,难得小聚,叫上智有过来聊一壶的。”陆桥山笑着提议。 “好建议。”余则成起身给洪智有打了电话。 陆桥山藏在镜片背后的双眼,闪过一丝狡黠之光。 在津海站混了这么久。 尤其是离开那段时间,他一直以局外人的身份默默关注着站里事务。 正所谓旁观者清。 当初马奎被扣上峨眉峰的帽子,除了自己想做副站长,站长急着撇清穆连城的关系,余则成在这中间也是出了大力的。 准确来说,他是马奎的直接对立方。 陆桥山大概心中有点底,余不干净。 这同样也能解释,为什么洪智有能借用红票的交通线。 陆桥山原本是想搞死余则成的。 只是这家伙很自觉地从副站长位置上退了下来,也算他识趣了。 他来这,也是有意透露钱教授的“危机”状况。 让余则成这边加点紧,多派点人去营救钱思明,好让儿子陆明收割“人头”。 很快,洪智有走了进来。 “关门。”陆桥山吩咐了一句。 洪智有带上门,打了反锁。 “怎么,老陆这是有指示啊。”洪智有笑着坐了下来。 “听说了吗?”陆桥山翘着二郎腿,看向二人。 “听说了什么?” 洪智有与余则成两人对了对眼。 “李涯从装备室领了毒药,让人伪装成菜农给钱思明下毒,多亏了陆明警觉及时发现,要不这会儿我就该给钱思明收尸了。”陆桥山道。 “岂有此理。 “钱教授可是国防部点名要运走的高级知识分子。 “李队长这不糊涂吗?” 余则成愤慨难平道。 “嗨,糊涂啥啊?以私报公,小人德行。”陆桥山冷笑道。 “有证据吗?”洪智有插了一句。 “专业人干的,想抓人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 “不抓到人,他是不会承认的。”陆桥山道。 “那倒是。 “人家是建丰的红人,没有证据谁能奈何他。”洪智有点头道。 “这个不急。 “搞他还是简单的,我现在担心的是,他还会对钱思明下手。 “这种小人手段阴暗,就怕防不胜防啊。” 陆桥山喝了口茶,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余则成。 “实在不行,咱们就上报站长吧,让他直接给建丰打报告,让李涯放弃愚蠢的行为。”余则成装没看到,说道。 “难。 “你们没发现,站长最近上班时不时翘班、迟到了吗? “很明显,站长精力跟不上了,他不见得会管这些闲事,咱们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陆桥山嗤了一声笑道。 “是啊。 “上次去医院体检,医生说他高血压,脂肪肝,前列腺炎一堆的毛病,站长的确有些没了心气,说最多干到49年就请辞退休了。 “这掐指一算,也就一年的功夫了。” 洪智有也放了点风,好让陆桥山和李涯“杀”的更凶、更急点。 果然,陆桥山一听这话,两眼直放光:“智有,你这话可当真?” “老陆,你这话问的。 “智有是站长姑爷,还能有假。”余则成笑道。 “是,是。 “二位,你说站长这一退,谁能……”陆桥山指了指站长室方向。 “听说山城站新上来的站长,就是四十几岁的上校军官。 “还有上沪站,原本上来的也该是副站长。 “只是运作没到位,让总部空降了。 “现在形式跟过去不一样了。 “委座为了统筹战略物资,甲种站都倾向于从副职往上提,一是省去了空降领导的熟悉、配合时间,二者本地深耕的副职处理事情更方便、简洁点。 “依我看,你和李涯谁要能坐上副站长位置,明年站长一退,这位置就是谁的。” 余则成分析说道。 “是啊。 “以前甲种站,那是死规矩,必须是将官坐镇,所以只能空降。 “如今战事一开,倒是给了咱们机会。 “也就是说,谁能拿到副站长,连带着站长位置一篮子包了呗。” 陆桥山压低声音,看了看两人道。 “老陆,不是我们,就你和李涯。 “我是中校,智有是少校。 “我俩没戏。” 余则成摆了摆手道。 “依我看这仗还得打个十几二十年,老陆你指不定能坐到七十岁啊。”洪智有笑眯眯的给他“加油打气”。 “70岁不至于,但十年八载肯定有的。 “现在红票起来了,不太好剿啊。 “无妨,能坐个十年八载也够了。” 陆桥山信然笑道。 “老陆,看这架势,你……你这是有谱了?”余则成惊讶问道。 “哈哈。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陆桥山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他手里握着唐大春这张牌,还有前些时日从尚博家里抄出来的价值三十根黄金的“深海”情报。 一旦亮出来,李涯必死无疑。 而且,尚博到现在还关在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 虽然跟李涯刑讯谢若林一样有点败人品,但这年头,谁会跟三十根大黄鱼过不去啊。 有李涯开了先河,人品啥的,早就一文不值了。 能抢就抢,买,是绝不可能的。 “对了,小洪。 “我还有件事要你做一下,你把保密局对钱思明下毒的消息放出去。 “让那些报纸都发发。” 陆桥山已然摆起了站长威风,抬手吩咐。 “老陆,这样会把站里搞臭,毛局长和站长知道了怕得大动肝火。”余则成故作为难,摇头劝道。 “就是要放出去。 “站长心里有杆秤,谁干的自然有数。 “到时候毛局长和建丰过问了,某些人的如意小算盘我看他还怎么打。 “这就叫……以毒攻毒。” 陆桥山一摊手,轻松的很。 “行,我这就安排。 “但先说好,出了事老陆你得担着啊,老余作证。”洪智有本就要登报,正中下怀。 “放心,我负责。”陆桥山道。 见聊得差不多了,他一拍沙发扶手起身道:“走了。” …… 待陆桥山一走,洪智有问道:“陈燕动身了吗?” “明天上午八点到津海。”余则成道。 “嗯,你得警醒点,让剿总的女儿电话不能拖,最好陈长捷能第一时间赶到保人。 “不然,以陆桥山的狠辣,陈教授怕少不了要吃皮肉之苦。” 洪智有提醒道。 “是,万一陈长官没及时赶到……咱俩得有个预案。 “你看……” 余则成略作思索,凑近了些把计划合盘托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