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茶庄。 谢若林调试了一下唱片,里边传出京剧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拍了拍唱片机,嘿嘿干笑了几声。 里边是京剧大师梅兰芳的《贵妃醉酒》。 他很享受的随着曲子摇头晃脑。 今晚这出戏能不能唱出花来,可就全靠他了。 一会儿,一身名牌西装的李涯走了进来,冷眼看了谢若林一眼: “兄弟,咋瞅着你面熟呢?” “李……李队长,我叫谢若林,是党通局的档案室科员。”谢若林起身,伸手笑道。 “党通局!” 李涯瞬间警觉了起来,第一反应是洪智有在给自己挖坑。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谢若林快走两步,拦住了他:“老兄,别急着走啊。” “规矩你是知道的。 “你我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这要让人知道你我在一块喝茶,我就该上电椅了。 “让开。” 李涯冷笑一声,拨开了他的手。 “李队长。 “我,我是在党通局上班,但那只是我领薪水的地方。 “我真正的身份是情报交易员,军火中介商。 “还有黑市倒爷。 “再说了,现在的党通局跟保密局也不比过去的军统与中统了。 “大家私底下都在一口锅里吃饭。 “不说别的,你们保密局就有我的生意伙伴。 “绣春楼的假消息哪来的? “不就是你们保密局卖的吗? “你知道卖了多少钱?” 谢若林冲李涯扬了扬下巴。 “多少钱?”李涯皱眉问道。 “十五根金条! “这是你抓的活,跟你没……没什么可隐瞒的。 “就是我们孙主任托我买的。 “虽然被你耍了,但那钱是实打实掏了兜啊。” 谢若林道。 “十五根金条!”李涯眼都红了。 “咋样,你把袁佩林一藏,很多人都跟着发了财,想,想不到吧。 “实话告诉你。 “现在袁佩林的消息,但凡李队长你透个风。 “我向你保证,有一大堆人拿豪宅求着跟你换,你信吗?” 谢若林道。 “我对倒卖情报没兴趣。 “我只好奇,是谁卖给你的情报。 “余则成,陆桥山还是洪智有?” 李涯斜眼看着他问道。 “这个不能说,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你砸别人饭碗,人家会要你命的。”谢若林摆了摆手打断他道。 “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李涯道。 “拉倒吧。 “首先你没证据。 “再说了,你有资源、有权利变不了现,而我就是你的财神爷。 “你不会跟钱过不去吧。” 谢若林一脸有恃无恐的笑道。 “洪智有、余则成跟你买卖过情报吗?”李涯问道。 “他们只买不卖。 “洪智有人家都能跟委座、美佬做买卖,吃的是大钱,这点小钱人家也瞧不上啊。 “余则成嘛,胆小谨慎。 “至于你们陆处长,偶尔也买,比较少。 “不止他们啊,你像驻军、红……红票甚至国防部的人也找我买过。 “李队长要有情报,头一次合作,我可以出比市价多一成的利润收购。 “像你手上的情报,随便漏一点那就是金山银山啊。” 谢若林歪着头,一脸市侩的游说道。 “卖情报的事就算了。” 一听这话,李涯心弦略松,重新坐了下来:“我过来就是想知道美债何时发行,有没有渠道买点。” “这都不叫事,包在我身上。” 谢若林说着,压低了嗓门:“我主要还是想跟你做做情报买卖,价格……” “我对情报买卖没兴趣。”李涯冷脸拒绝。 “行,那今天咱不谈情报,就吃饭交朋友。 “知道李队长在延城吃了不少苦,那边都是沙土,海鲜啥的很难见着吧。 “今天我特意给您上了一桌现捞的。 “尝个鲜吧。” 说着,谢若林冲外边喊道:“上菜。” 很快,龙虾、螃蟹、牡蛎等,蒸的、煎的一应上桌。 李涯也不客气。 他从不辜负美食,尤其是不要钱的。 边吃,谢若林看着他,头随着戏曲轻轻晃动,哼起了调子。 作为聪明人。 他深知这时候是不能向李涯明着套话的。 暗中观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么好听的戏曲。 李涯一门心思在食物上,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受影响。 不急。 再看看。 吃完饭,谢若林又给他倒了杯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起来。 李涯对挣钱的事很感兴趣。 他问,谢若林不厌其烦的解答。 在闲聊中,他发现出了端倪。 要说李涯爱美食,忽略戏曲的影响可以理解。 但这可是梅大师的精品。 闲聊喝茶,他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换作正常人,听到喜欢的歌曲、戏曲,多少会受点影响,肢体会本能的有所回应。 要知道根据洪智有给的情报。 李涯一周至少去三次戏园子听戏。 一听就是大半场。 分明就是爱戏之人啊。 戏这种东西,爱的入骨,不爱的那是一点都听不进去。 在李涯身上,谢若林没看到一点爱戏的影子。 莫非是经过特殊训练? “服务生。”谢若林拍了拍手。 服务生走了进来。 “去,把这戏……换,换了。 “咿咿呀呀跟叫丧一样,影响酒兴。” 谢若林不厌烦的吩咐道。 “是,是。” 服务生赶紧换了碟。 很快,里边传来了流行的大世界舞台曲。 声音好听、奢靡。 “呜,这……这味就对了。李队长,有没有闻到一股来自黄埔江上的金钱味。”谢若林 “老谢,在津海你的能耐大,还是洪智有?”李涯看了眼表,小云仙应该还没散场,便又多问了一句。 “当然是洪智有。 “他跟洋人吃的很深,这年头想挣大钱就得找美佬。”谢若林说着话,给李涯递了支香烟。 “我不抽。” 李涯摆了摆手,皱眉道:“可我初来乍到把他给得罪了。 “不瞒你,我其实很想跟他交朋友。 “看来这买卖做不成了。” 谢若林爽朗一笑,摆了摆手道:“那你想多了,我和洪是一类人,别说得罪,就是今现在你给我一枪,只要我不死,活过来还跟你做买卖。 “现在这世道,人都是满嘴主义,心里面那……那全是生意。 “处朋友谁还讲感情,那都……都得是真金白银啊。 “这玩意可比感情牢靠!” 他一边说,手指市侩的摩挲着。 “我看你对钱已经近乎走火入魔、无耻的地步。”李涯讽笑了一句。 “嘿嘿,这评价精辟、贴切,我……我喜欢。 “人嘛,就得搞钱。 “尊严只在金钱至上。 “有钱不用,和没钱可用完全是两回事。 “就像你吃黄土的时候,你敢想象这盘子里的螃蟹大虾吗?” 谢若林歪着头干笑了一声。 “行,以后我就跟你发财了。”李涯左手食指轻点桌面,右手举杯道。 “这,这就对了。 “干杯,我的朋友。” 谢若林举杯之时,袖子故意一蹭,筷子掉在了地上。 “抱歉。” 他歉然一笑,弯身捡筷子。 桌子底下,他注意到李涯的腿,随着音乐很有节奏的颠着,与手指还挺合拍。 也就是说。 李涯对声乐、戏曲是有反应的。 并非是经过训练,能控制对戏曲的不感冒。 换句话说,从他的反应来看。 李涯对戏曲不感兴趣,喜欢的是上沪的大舞台音乐。 明白了。 “老兄,今儿聊的痛快,为了表示诚意,我愿意送你一桩开门红。”酒喝的差不多了,谢若林道。 “什么?”李涯脸颊微醺的问道。 “知道现在白糖值钱吧。”谢若林笑问。 “知道。 “这玩意现在一斤就得三美元,比黄金还稀缺。”李涯道。 “是啊。 “老百姓有口咸的就能过,只有蒋夫人这种有钱人吃糕点、喝咖啡才用得上,打东南亚被鬼子打花以来。 “再加上海运成本高,这玩意就难搞了,能不贵吗? “为表示诚意,我可以给你搞一卡车白糖。 “你随便一脱手,轻松挣上两倍的价。 “咋样,够意思吧。” 谢若林笑道。 “走了!” 李涯拍了拍黑色皮手套,酒足饭饱的起身而去。 一卡车白糖? 开什么玩笑,张廷锷、陈长捷都搞不到。 他一个小小情报贩子能办到? 要不是看在这顿大餐的面子上,他才不信这一通瞎吹呢。 “呵呵,还是瞧不起老子啊。 “等,等着惊喜和惊……吓吧。” 待李涯一走,谢若林叼着牙签玩味笑了起来。 走出茶庄。 谢若林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拨通了洪智有的号码: “有消息了。 “李队长对戏曲没兴趣,他更喜欢的是上沪的美女大明星。 “确定不敢说,有个六七成把握吧。 “好歹兄弟我也是见过百样人,吃百家饭的,眼力这块自认还是可以的。 “三根金条。 “对了,你那一卡车白糖别忘了给他。 “我反正没能耐搞到。 “到时候我替你收钱,老规矩一成的分红。 “谢谢,兄弟。 “好,再见。” …… 晚上九点。 洪智有蹭了余则成一顿饭,两人在楼下客厅下着棋。 今天这盘棋,两人都下的很烂。 余则成有注意到,洪智有看了好几次手表,其中还接了一次电话。 今儿是搜寻袁佩林的最后一晚上。 一旦失败,明天李涯就该上位了。 时间所剩无几啊。 问题是,锄奸队的人已经暴露了,罗安屏是不灵了,强行再去找必然会被盯上。 余则成能依靠的只能是这位神通广大的洪秘书了。 “师弟,喝茶。 “你最近忙正事,我不多说你,忙完这茬赶紧给我练功啊。 “这玩意不能闲,一闲就很难捡起来了。” 翠平给他俩续上茶水,还不忘叮嘱洪智有几句。 “是,师姐。” 洪智有恭敬点头。 “嫂子,你喜欢听戏吗?”洪智有突然问。 “听戏? “喜欢啊,以前我们村听戏可稀罕了,得赶上地主老财过大寿才能听一场。”翠平道。 “那就去听戏,顺便带把刀。”洪智有道。 “带刀干嘛?”余则成和翠平同时惊愕看着他。 “袁佩林很可能找到了。 “就藏在鼓楼的那个戏班里。”洪智有气定神闲的落了一子。 “藏在戏班里? “老陆不是派人查了两次,抓的是李涯的小舅子张文顺。” 余则成一边说一边麻利的套中山装。 翠平也很识趣的上楼换衣服去了。 他们都知道洪智有向来算无遗漏,既然确定了,八成就不会差。 “这正是可怕之处啊。 “谁能想到李涯设了连环套,把自己的‘小舅子’搭了进去。 “那个班主会连命都不要的配合他呢?” 洪智有喝了口茶,起身抖了抖略酸的手脚。 “你是怎么知道袁藏在戏楼子的?”翠平换好黑色练功服,一边扎着腰带走了下来,顺嘴插了一句。 “我让老谢请他吃饭,老谢放了戏曲。 “李涯完全没反应。 “一个对戏曲没反应的人,隔三差五去听戏,这不很可疑吗?” 洪智有笑着反问。 “这个李涯,真是成人精了。 “你说谁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不迷糊? “连站长这么老谋深算的人都把戏楼排除了,这招太高抬绝了。 “现在我怀疑,他追求那个花旦小女友也是逢场作戏。 “李涯恐怕从回到津海的第一天,就在为抓到大鱼做准备了。” 余则成一脸不可思议的叹道。 “找到了,这该死的叛徒就活不了。”翠平眼中杀气一凛,开始换布鞋。 “不是,翠平你……你要干嘛?”余则成眼皮发颤,喊住她。 “你没听我师弟说去杀人吗?”翠平反问。 “你真去啊。 “执行任务用不着你,万一又是李涯的圈套。 “这不是一个个往火坑里送吗?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余则成连忙拉住她。 “师姐,你是一听要打架杀人,比过年吃肉还香啊。”洪智有笑道。 “那必须。 “过去杀一个鬼子、汉奸,可以多领十发子弹。” 翠平憨笑道。 “咱们是去真看戏。 “但不去鼓楼,去升平戏院,梅大师的弟子专场。 “对了,站长和蕊蕊妈也会去。” 洪智有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戏票。 他也不喜欢看戏。 但今晚这出戏,必须去,还得有站长和保卫科李涯的暗线。 要不然袁佩林出事,李涯纠缠起来很麻烦。 “对,看戏。 “快要开场了,去把衣服换了。” 余则成会意,连忙道。 “锄奸队都暴露了,我不去,谁杀那个狗叛徒啊。”翠平大嘴一撇,不高兴了。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 “王亚樵的兄弟。 “手艺绝不在师姐你之下。” 洪智有笑了笑,宽慰道。 翠平没作声。 等出门上了车,她问余则成:“王亚樵是谁?” 余则成扶了扶眼镜,组织语言道: “一个很厉害的杀手,一度是委座的噩梦。 “一度? “那他人呢?”翠平不解。 “被戴笠害死了。”余则成道。 “天杀的戴笠,活该他坠机,就这么死都便宜他了,就该千刀万剐了他。”翠平大骂的同时,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到了戏院。 梅秋菊和翠平坐在一块聊的火热。 洪智有跟吴敬中坐在一块,余则成挨着翠平坐在最外边,很识趣的没有掺合。 “有把握吗?”吴敬中问。 “找人的是专业的。 “杀人的也是专业的。 “不管有没有把握,成败都在今晚了。” 洪智有压低声音道。 “希望这出戏看完,就能收到好消息。 “你是不知道,打这个袁佩林来津海,我连一个安生觉都没睡过。 “早点送他上天吧。” 吴敬中沉声叹道。 “一定会的。”洪智有点了点头。 “李涯这个人太鬼。 “我担心袁死了后,他死不承认,继续做文章。 “最好是给桥山通通气。 “让他派警察在附近盯着,一旦得手,让警察第一时间去现场处理尸体。 “省的李涯扯皮。 “我是真不想跟他捉迷藏了。” 吴敬中郑重指示。 “老师您放心,这些我已经交代好了。 “陆处长这会儿就在鼓楼后街的汽车里盯点呢。 “李涯这次是真把他弄急眼了。” 洪智有悄声道。 “嗯,让陆桥山顶在前面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背后有郑介民。 “老广帮向来团结,李涯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吴敬中满意的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了眼余则成,见余沉浸在戏曲中连连叫好,不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余则成这个人嫌疑很大。 但胜在懂时局。 关键时候不添乱,不出风头。 这就很好。 他这时候要像陆桥山一样上蹿下跳,吴敬中第一个就办了他。 …… 鼓楼戏班子。 由于今儿唱的出彩,临时加了一场。 李涯在台下坐了片刻,起身来到了后院柴房。 咚咚! 他在床板上轻敲了几下。 很快床边上的暗格挪开,袁佩林从里边钻了出来。 “出来透透气吧。 “最近这段时间没出去听戏?” 李涯笑问。 “没。 “警察来过,我没敢出去。”由于长时间没见过太阳,油灯下袁佩林脸色青苍如鬼。 “怎样,上次给你的情报抓到了大鱼吧。” 他端起茶壶,倒了茶水喝了一口又道。 “抓住了董成。”李涯道。 “董成,那可是延城边保的要员,够你晋升受赏的了。 “这鬼地方没法呆了。 “什么时候送我去京陵。” 袁佩林实在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今晚就走。 “半夜三点。 “送你去京陵。”李涯爽快的答应了。 “好。 “到了那边,会有任务吗?”袁佩林问。 “有。 “这次直接送你去京陵保密局总部。 “毛人凤得到了一份绝密情报。 “需要你去做甄别与确认。 “总部在延城有一个静默很久的密探。 “前不久,他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地址,据说是延城一号的居住地址。 “委座已经同意毛人凤执行飞机投弹定点清除计划。 “你见过延城一号对吗?” 李涯问道。 “曾有幸跟随克公见过一次。 “你算是找对人了。” 袁佩林道。 “太好了。 “如果计划成功,你将居功至伟,委座至少也得封你个中校军官。 “到时候你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李涯拍腿大喜。 “我对吃香喝辣没兴趣。 “只希望早点结束战争,能够回老家有块地,死了能够入祠堂,葬在自家的山坡上。 “仅此而已。” 袁佩林淡淡道。 “你先歇……” 李涯刚说话,就听见顶上瓦片传来窸窣声。 两人同时色变。 “嘘!” 李涯拔出配枪,准备出去探探情况。 却听见瓦片又是一阵乱响。 “喵喵!” 几声猫子尖叫传了过来。 “闹猫子。 “用不着害怕,附近暗中有我的人保护。 “先睡一觉吧。 “放心,直接是京陵总部派人来,绝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到时候我来接你。” 李涯收起枪,拍了拍袁佩林的肩膀,起身而去。 他刚走。 瓦片屋脊上。 一只眼睛正透过破碎的瓦片缝隙,将屋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如此!” 林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身形如雨燕般掠过屋脊,几个起落翻过院墙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