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吃谁的席?” 瓦岗村另一处客栈,祝灵儿两根手指拈着烫金帖子,明眸流转间带出一丝疑惑: “亥时?请我、五郎,还有黎师傅等人。 何七郎安的什么心?” 她坐在窗前,细长的眉儿像半弯新月,刚刚才听说祝守让与何敬丰起了冲突,闹得很不好看。 没道理,何七郎转头就摆宴示好了。 “小五也收到帖子了?” 祝灵儿轻声问道。 “是的,五少爷还没给答复,只说看二小姐您的意思。” 贴身侍候的小丫鬟回道。 “没兴致,小五跟何家小七,两人豺狼似的,德性都不好,劣迹太多。 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掺和,免得到时候被小五拿着当靶子,替他挡事儿。” 祝灵儿轻摇螓首,长房一直都有流言蜚语,声称祝守让父亲是被爹爹撺掇,跟宁海禅打擂,落得身死下场。 也许受此影响,小五打小便不爱与自家来往,就连年节时候,娘亲上门送些衣物额外照料,亦难讨到一个好脸色。 “白七郎也去哩。” 小丫鬟悄声道。 “白……他跟小五能同坐一席么?” 祝灵儿忽地捏紧帖子,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他师傅是宁海禅,可谓与小五有杀父之仇。两人才交过手,这要相见,岂能善了。 何敬丰果然不怀好意,一定想借白七郎的手,打小五一记耳光!” 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哪里弄得懂这些复杂脉络,懵懂问道: “那小姐去不去吃席啊?” 祝灵儿轻抿着樱唇,神色略显复杂,沉吟一下道: “姑且应下来,我得提醒白七郎,别让他上何敬丰的大当。” 小丫鬟哦了一声,又问道: “五少爷不管么?” 祝灵儿细眉一竖,屈指弹个脑瓜崩。 小丫鬟捂着发红的额头,皱着圆圆的脸蛋儿,连连呼疼。 “好你个小蹄子,调笑到小姐身上了!小五什么脾性,我能不知道? 专横跋扈,肆意妄为,从来没见收敛过! 当着黎师傅的面儿,也屡屡口出狂言,毫不顾忌祝家为他能够顺利拜师,花了多大功夫! 白七郎他为人不同,知进退,懂礼数,还是打渔人的时候,迎着何泰、宋其英这几位少东家,仍旧不卑不亢,对谁都能一团和气,聊得几句。” 祝灵儿把帖子按在覆着刺绣锦布的圆桌上,纤细手指弹琴似的轻轻拂动。 “但他也绝非受气的主儿,最不会买小五这种纨绔的账,是個傲气藏在骨子里的人儿。 我听说,小五只因人家瞅他一眼,就要下狠手,当真是本性不改。 我必须劝着点,免得小五给祝家惹祸。” 小丫鬟拖着长音,紧紧绷着圆脸蛋儿: “知道啦、知道啦,小姐!上次赤眉攻城,你分明还担心白七郎他哩!让朱老爷照顾一二……” 祝灵儿又是一记脑瓜崩,语气中夹杂几分恼羞成怒: “你个小蹄子,瞧我撕了你的嘴!让你乱讲嚼舌根子!” …… …… 另一处厢房,祝守让直接把帖子揉成一团,随手丢进火盆。 “请我吃席?何敬丰未免可笑,我才挨了姓白的一顿打,他便迫不及待要显摆了。 哼哼,等我当上黎远的关门弟子,执掌大刑窑,成为大匠,再过个十年八载,谁求谁还两说!” 瞅着已经完全振作的五少爷,老欧脸色舒展: “没错,何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未来做主的,不是何敬鸿、便是何敬云,根本轮不到何敬丰啥事儿。 哪里比得上五少爷前程大好,有望跻身为日后的火窑东家,鸿鸣号主人!” 祝守让抿了两口茶水,推开窗远眺连夜赶工,烧得通红的青花窑: “大老爷算计深远,五万两银子的元青花,砸掉一座日进斗金的大窑,黎远怎么着也该掂量下。 若还觉得自个儿骨头硬,赤眉贼那里还有一桩把柄,等着他呢。 欧伯,二姐那边如何讲?她向来不喜何敬丰这厮的为人,应该没可能答应赴宴。” 老欧正欲答话,门外便响起笃笃敲击的声音,随后是小丫鬟脆生生的话语: “五少爷!二小姐让我回您的话,此次入席的客人,有黎师傅在内。 她说既然要拜师了,切不能生疏情分,最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 做徒弟要有做徒弟的样子,让你收敛性子,待会儿多给黎师傅敬几杯酒。” 祝守让眉头一皱,二姐居然破天荒参与酒宴,她往常在家极少抛头露面,最多偶尔与同辈朋友交际。 “好的,我知道了。” 他打心眼里厌恶大老爷那一家子人,唯独这个二姐稍微观感略好,不似其母,惯会假惺惺装善人,时不时登门送过冬的银骨炭、厚裘衣。 真当自个儿傻乎乎不懂事? 倘若爹不曾死在擂台。 这些吃穿用度本该就归我享用! 何必伱故意卖人情! 祝守让每每念及儿时不快的辛酸往事,便有些心浮气躁,再想到待会儿还得看见白七郎那张脸,更加郁闷。 只恨我武功不够高! 否则宁海禅的徒弟又如何? 同辈同境下战书! 即便那袭青衣当面,打死拜入通文馆的白七郎,他也挑不出半点错! “五少爷,咱们?” 老欧小心翼翼问道。 他隐隐感觉不太对劲。 何敬丰突然办这场宴,请众人吃席。 为的啥? 仅仅只是踩五少爷一头么? “去!” 祝守让注视摇曳烛火,眼中似是燃起一缕焰光。 “我还能怕他不成!” …… …… 戌时将尽,乌云遮月。 对于何家、祝家这些义海郡高门,足以算得上简陋的客栈里,好几盆炭火烧着,散发充足热力。 平时摆满一张张桌椅的大堂,已经被清得宽敞,余出大片空地,只留下中间的厚实长案与红木圆凳,方便等下贵客入席。 黎远来得很早,作为在场身份地位最为不凡的一位,他反而是第一个抵达客栈。 何敬丰热情招呼,做足小辈的恭顺姿态: “黎师傅,快请进!您能给面子,我真是感激不尽!” 黎远身材雄伟,几乎像一座山撑在门口,连外头的寒风都挤不进来。 “那张帖子,是你写的?” 他没有兜圈子,说话直来直去。 面前这个姓何的小子,不像能做成狠事儿的人物。 手上没血气,眼里没杀气,一看便是家养的锦鸡。 借势压人,或者玩弄手段还成,自个儿提刀拼命见血,差得远! “不敢欺瞒黎师傅,帖子……我发的,字也是我写的。 但那些话,乃白七郎亲口放出。” 何敬丰躬身回道。 “白七郎,我知道他,教头的徒弟,老夫正是冲着他来。” 黎远并不多言,也不在意主客之分,随意挑个位子大马金刀坦然坐下。 他闭着双眼养神,毫无与何敬丰攀谈的意思。 摆明是说,这位长房七少爷还不够资格被瞧入眼。 何敬丰完全不恼,为了办成大兄那桩事,也想着扫清绊脚石,他今儿个心甘情愿扮一回跑堂。 “白哥,你可别让我失望。” 亥时刚到,所邀的贵客陆续到场。 首先是祝灵儿带着小丫鬟,然后祝守让掀开挡风的布帘,大步踏进,身后的老欧像影子,紧紧地跟随。 依次入座。 反倒是白启,最晚才到,他踩着楼梯一步步走下,坐在何敬丰的旁边。 “诸位能来,都是给我何某人几分薄面,我自个儿先饮三杯,以表谢意。” 何家七少爷向来不怵这种场合,从小吃席培养出来的经验见识,哪能发虚,当即倒满三杯,逐一仰头喝得干净。 原本沉闷的气氛,被他这么搅弄倒有些热闹了。 “厨子是我专程从县城请来,食材也用船运到渡口,新鲜的宝鱼、大补的山珍,绝不怠慢大伙儿。 黎师傅,我知道您好美酒,特意提了十坛子罗浮酿,小辈厚颜敬您一杯,往后我在黑河县,还得您多照顾。” 何敬丰嘴皮子功夫不赖,套话说得流畅,羊伯拎着五六坛罗浮酿,一把拍开封口,清亮的液体注入大碗,散发浓郁酒香。 主仆二人合作无间,眨眼就倒了三大碗。 “黎师傅豪气,我酒量不行,只能陪上一杯。” 何敬丰端起一只海碗,罗浮酿晃荡如波浪,却没洒出半点,转头递给面无表情的祝守让: “祝兄,我晓得你向来海量,又听闻你即将拜黎大匠为师,成为火窑的关门弟子。 这种天大的好事,岂有不庆贺之理!来,敬你师傅一碗,也彰显我等义海郡男儿率真坦荡的直性子!” 祝兄? 我跟你很熟么? 祝守让顿觉莫名其妙,他习惯性想顶上两句,却念及祝灵儿的交待,颇为勉强,半点好脸色也欠奉的起身: “黎师傅!早些时候,小子出言不逊,狂悖了些,在这里跟您陪个不是。” 他双手端着满满一碗的罗浮酿,面向端坐不动的黎远,难得露出几分恭敬之色,仰头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酒水一饮而尽。 黎远瞥着一旁眼观鼻、鼻观口的白启,不清楚他与何敬丰葫芦里到底卖啥药,默默地拿起海碗,一口气干了两大碗。 “好酒量!我在义海郡就得知,祝兄酷爱烈酒,最喜欢喝得酣畅开炉打铁,号称饮五大碗烧刀子,便能铸一口五十炼钢刀!来,咱们今晚尽兴,羊伯,给我祝兄再满上!” 何敬丰恰如其分捧上两句,这一幕落到祝灵儿眼里极为古怪。 她不禁怀疑,小五与何七郎是否真有莫逆的交情? “想灌醉我?让我当众出丑?” 祝守让眉头微皱,他从十二岁开始,无论习武也好,打铁也罢,都会饮烧刀子暖身提神,养出千杯不醉的宽宏海量。 区区几坛子罗浮酿,休想叫自个儿倒下! “我倒要看你黄鼠狼给鸡拜年,究竟安的什么心!” 祝守让再次满饮一碗,把碗底亮给黎师傅。 何敬丰宛若青楼的老鸨,连劝数次,黎远来者不拒,倒一碗喝一碗,祝守让也像来了劲,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停。 五六坛罗浮酿顷刻便底朝天,再也没剩下半滴。 身为奴仆,与羊伯一样没资格上桌的老欧大为不解,这场席吃的是什么? 为何无端端就变成黎师傅与五少爷拼酒了! 好几位客人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除去何敬丰以外。 几乎没人开口讲话,仿佛戏园子里的无趣看客,只等着散场。 “我先失陪。” 祝守让狂灌七八碗的罗浮酿,醉意并无几分,尿意却涌上来了。 再厉害的练家子,最多用气血蒸散酒劲儿,不可能摆脱人身排泄问题。 除非修得周天采气的惊人本事,吞吐地煞养炼真罡。 祝守让一起身,大堂瞬间沉默。 何敬丰施施然坐下,热闹的气氛像火盆被浇淋冷水,顷刻消散。 如此更显得诡异了。 “何少爷还真是合格的气氛组。” 闭口无言大半个晚上的白启抬手饮尽杯中酒,也缓缓地站起身: “少陪了。” 那道挺拔的身影,就这么当着黎远、祝灵儿等人的面,消失在大堂。 “不对!” 老欧悚然一惊,当即就要跟上。 “羊伯。” 何敬丰轻喊道。 皱纹夹得死苍蝇的羊伯脚下一动,拦在老欧身前,笑呵呵道: “你家少爷上茅房也有人擦屁股么?” 老欧更觉得骇然,越想越心惊。 何敬丰与白七郎串通起来,居然当众要害五少爷! 他们不怕祝家震怒吗! “二小姐!” 老欧厉声喝道。 “白七郎他……” 咚! 整个大堂像一把重锤落定,周身气流如海潮狂涌,压向四面八方。 祝灵儿还未答话,就看到端坐如山的黎远怒目: “吵嚷什么?平白搅了老夫的酒兴!” 趁着老欧愣神之间,羊伯手掌如电探出,紧紧地按住肩膀: “你家少爷很快就回来,急个啥,来来来,咱们挑张桌子,坐着唠唠嗑。” 何敬丰藏在袖里的手掌死死攥住,用力过猛几乎发颤: “白哥,你可千万不能失手,让他活着走出来!” 黎远则拿着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凉掉的菜肴,心头掠过那张烫金帖子的一字一句: “杀祝五郎,皆大欢喜!” 没了一双百炼手,少了一个祝五郎,姓黎的高兴,姓何的开心,姓白的快意。 姓祝的,兴许也能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