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祥是个人才。” 面对太子的询问,朱元璋毫不吝啬对薛祥的赞赏。 “能文能武,尤其是在疏通河道,转运粮食,治理地方上,是一把好手。 洪武元年时,他在河南转运粮饷,有亡命徒汇集一起,准备截粮饷。 被他一顿说道,竟然说的那些亡命徒们自己散去,没用一兵一卒,就化解了此次危机。 后面,咱让他为京畿都漕运使,管理长淮,大河等卫所,分司淮安。 当时,从扬州至蔡州,一直到济州数百里,偃皆沙塞崩塌。 薛祥带人疏通修缮,没日没夜的干。 而且,还能做到徭役均平,百姓没什么怨言。 有功者薛祥立刻上报朝廷,众人因此都乐意跟随他干活。 所以,没用太长时间,就将这几百里的地方给修缮好。 进度很快,质量也是上乘。 后来天德攻下元大都,将那边的很多人南迁。 途径淮安时,薛祥主动出面多方慰抚,管饭不说,天冷时还拿出不少衣服给迁徙的百姓。 遇到有死去,还令人帮忙下葬…… 同样都是兴劳役,李善长修中都,为了赶工,各种不把人当人,害了那多人命,闹的民怨沸腾,明教都要借机闹事了。 薛祥主持疏浚河道,修缮堤坝时,却把事情做的很好。 这就是差距。 也说明这次中都城的主要责任在李善长,不在薛祥身上。 这人比较纯粹,更多的是喜欢各种营造,兴建水利,在这上面也比较有天赋。 可以说是个技术型官员。” 朱标听到自己父皇的回答,有些意外,但也没有那样意外。 薛祥是个什么人,他也清楚,而且最近还得到明确的消息,薛祥不止一次的劝说过李善长。 让他放缓一些进度,不要这般着急。 但李善长没有听。 他都已经知道了,那自己父皇肯定也知道。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朱标才更加的奇怪。 “那……父皇为何不把薛祥的事给赶紧处理了? 这段儿时间,他像是老了好几岁。” 朱元璋闻言笑了:“他睡不着觉了吧? 睡不着觉就对了! 咱就是让他吃不下,睡不着,整日里提心吊胆! 这次的事,主要责任不在他,咱也知道他有难处。 可在李善长和咱之间,他还是选择了李善长,没有暗中向咱汇报中都城的真实情况。 那咱让他提心吊胆一段儿时间,也是应该的。 算是对他的惩罚了。” 朱标闻言,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这……真不愧是父皇,就是能折腾人。 怪不得诚意伯那等聪明的人,遇到父皇,都快要被父皇给玩坏了…… 不过在得知了自己父皇,对待薛祥的真实态度后,朱标也放下心来。 他真怕父皇怒气上涌之下,把薛祥也给砍杀了。 大明的朝臣很多,但懂得治水却不多。 薛祥这样的人才,要是真因此而死掉了,那对于大明而言,才是一个真正的大损失。 至于今天刚被查明了罪过,斩首的原凤阳知府朱祥,这个他们本家的亲戚。 杀了也就杀了。 本身没有什么才能,就是靠着和自己家的一些联系,这才破格提拔为凤阳知府。 结果当上知府后,不和父皇一心,反而以李善长马首是瞻,还干出来了那样多伤天害理的事。 只能说是死有余辜了…… …… “爹,您的做法才是对的。 就当今陛下的性子,您当时要是不这么做,那些跟着您前去的众多官员,都得被皇帝给结果了。 您这是保全了大家。 众人对您只有感激,绝对没有别的什么看法。” 詹徽看着那依旧丝毫未动的食物,眼中闪过担忧之色。 终于是忍不住出声劝说起来。 自从昨天自己父亲带人想要营救礼部尚书牛谅,却被皇帝给逼的一个营救的字都没敢说,事到临头转变了话。 从那里回来后,就如同现在这般。 不吃不喝也不睡觉,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作为儿子,詹徽自然是关心自己爹,也是了解自己爹的。 自己爹是很在意脸面的人,这一次的事,对于自己爹来说,丢掉的脸面不可谓不大。 他一时间转不过来弯也正常。 但事情就像是詹徽所说的那样,那等情况下,面对那个状态的皇帝,自己爹做出这等选择才是最明智,最正常的选择。 自己爹要是不改口,不仅救不了牛尚书,反而还会将更多的人给折进去。 这才是真正的不明智。 没人会笑话自己爹。 很多时候,往后退一步,要比往前走上一步更难,承受的更多。 “不是因为这事,真以为你爹我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把脸面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你爹不是那等要面子的人。” 已经沉默了很久的詹同,终于开口说话。 詹徽不由一愣,您不是那般要面子的人?这话……自己怎么这样不相信呢? “那爹您这是……” 詹同正色道:“我觉得陛下变了。” 詹徽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爹,居然会说出这等话。 “哪里变了?这……陛下他不就是这样吗? 洪武五年时,就狠狠的警告过勋贵们,还立下了铁碑,让他们按照铁碑上的规矩行事。 立铁碑之前的事,一律勾销,铁碑立下再犯者,一律不饶。 对于贪官污吏的痛恨,对于百姓的关心,也一直没有掩饰过。 这次,虽然做的有些过了,但也不是没有依据……” 詹同摇摇头:“就是变了。 以前的皇帝,虽然关心百姓,却绝对不会喊出百姓万岁这句话。 以往的皇帝别看出身低,却很讲规矩,尤其是在礼制上面。 可现在,却在祭天,下罪己诏的时候,公开祭奠百姓,还对亡故百姓行如此大礼。 以往的皇帝,虽然会规范勋贵,却不会对勋贵们下这等重手。 这次皇帝的作为,可谓是直接将韩国公的面皮,当着天下人的面,给硬生生的撕了下来,丢进了茅厕里。 变了,是真的变了!” 听到自己爹这般说,詹徽也变得越发认真起来。 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爹说的对,越想越是心惊。 既心惊于皇帝的突然转变,也惊于自己和自己爹之间的巨大差距。 自己还停留在表面的时候,自己爹已经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那……爹您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有这般大的转变吗?” 詹徽的态度,越发的认真了。 詹同再度摇头:“不知,百思不得其解。” 说罢,停顿一下又道:“我想到了很多理由,但又总觉得这些不是真正的原因。 圣心自古难测,而今这位陛下,心思更重…… 不过,有一点须得记住了,你今后为官,需更多的为百姓做事,凡事多为百姓考虑考虑。 不可再像以前那样。 从现在来看,这点是不会错的。 至少在当今陛下在位时,不会错。” 这话,他说的很是认真,像是告诫自己儿子,又像是告诫自己。 说罢这些,他结束了枯坐,打开詹徽送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饼子开吃。 他咀嚼的很慢,仿佛嘴里面吃的不是食物,而是人生一般。 詹徽看的出来,自己父亲又一次陷入到了思索里。 他没有出言打扰,也在这里思索自己父皇刚才说的那些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詹同吃完了手中饼子,抬头望向外面铅云密布的天空。 “这天,是真的变了!” 他缓缓说着。 沉思中的詹徽一震,也跟着看向窗外的天空。 天,确实是在不知不觉间变了。 就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觉察到了这个事…… …… 正月二十二,朱元璋带着几个儿子,和一众官员护卫,离开了中都城,来到了位于临淮的皇陵,开始祭祖。 皇陵最内侧的皇城之内,朱元璋带着四个儿子在金殿之中等候。 此时天色未亮,外面微弱的灯笼光芒照耀之下,礼部,太常寺,以及驻守皇陵的人,早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为接下来皇帝所进行的祭祖做准备。 众人轻手轻脚,就连交谈之时,都是尽量的能用手势就用手势。 不得已需要说话时,那也都是轻声细语。 生怕稍微弄出点动静来,惊扰了皇陵之中长眠的人。毕竟,祭祀乃是大事,尤其是现在祭祀的人,又是皇帝,那自然是万般小心。 当然,怕惊扰到了长眠之人是假,怕闹出动静来,被皇帝给砍了全家才是真的。 皇陵里埋着的人,乃是最寻常不过的穷苦百姓。 活着的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受尽人的白眼,下葬时连个棺椁都没有。 只是用旧衣服一裹,就这么埋了,更无祭祀之物。 能高贵到哪里去? 可谁让人家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呢? 凭着儿子,硬是住上了皇陵。 那身份地位自然也就随之水涨船高。 这就是典型的母凭子贵,看子敬父。 朱元璋站在金殿前,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父母的陵寝,以及皇陵内的诸多建筑。 思绪飞的很远。 最⊥新⊥小⊥说⊥在⊥六⊥9⊥⊥书⊥⊥吧⊥⊥首⊥发! 自己给父皇建造的皇陵,如今还未到达其最为辉煌的时候。 上辈子,自己很快就让吴良监工,再次修整皇陵,于洪武十二年完工。 后面老四当上皇帝后,曾先后三次修缮皇陵。 朱祁镇这个活畜生当上皇帝后,也多次修缮皇陵。 朱见深当皇帝时,进行过一场大规模的修缮。 朱厚璁修缮过几次。 这些都是让朱元璋为之欣慰的事。 但到了崇祯八年时,浩劫来了,张献忠攻破凤阳,火烧皇陵,享殿等建筑被付之一炬…… 清鞑子时,又允许百姓拆除其他房舍,到了那令人发笑的十全老人时期,皇陵的建筑尽毁,唯有二碑,以及石马仅存。 现代时,他不止一次前去被取名为明皇陵的这里,祭奠双亲,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这次祭奠之后,咱爷儿几个给恁爷奶添添坟。 今后这里就这样吧,不进行大规模修缮或者是扩建了。” 朱元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 望着朱标和另外几个儿子说道。 “怎么了父皇?” 朱标显得有些意外。 他可是清楚的记得,自己家父皇之前明确的告诉过自己,准备最近几年,就对爷奶的皇陵进行修缮和扩建。 而朱标也知道,爷奶二人在父皇少年时去世,是父皇一辈子的伤。 父皇也一直遗憾,他哪怕贵为皇帝,爷奶二人也没有跟着他享一天福。 也是因此,父皇对于爷奶二人的身后事很看重。 想要尽可能的将世上最好的东西给爷奶。 其中,最重要的表现方式就是修建皇陵。 结果现在,却突然间从父皇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咱觉得,皇陵有一个差不多就行了,不必过分追求宏大。 最好的修缮皇陵方式,不是扩大它的规模,而是作为子孙要争气,坐好江山。 把咱们大明的江山给打理的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 那么恁爷奶的陵寝这里,祭祀就不会断绝。 就算这里再普通,也没有哪个人敢轻视。 这里就是我大明,最为神圣的地方。 若是子孙不争气,闹得民不聊生,修建的再好又能如何? 逃不了被人一把火烧掉,疯狂破坏的命运。 这会儿少修建一些,今后反而还能让人少糟蹋点……” 朱元璋这话,听的朱标几人神色齐齐一变,谁都没有想到,自己爹居然会说出这等话来。 “谁敢这样做,孩儿带人砍死他!” 朱棣率先开口,带着腾腾杀气。 太子朱标,晋王朱棡情急之下也想说话,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 “这会儿在这件事上发狠,没什么用。 强如祖龙,去世才几年,始皇陵都被烧了。 金人南下,宋朝的那些皇陵,又有几个完好的?骨头都挖出来随意丢弃在荒野,被野狗啃食。 南宋的理宗,死后头盖骨都被蒙元僧人给制成酒杯,被人把玩百年。 还是大将军攻破大都后,将其寻找回来,咱让人将之给重新下葬的。” 说着,朱元璋在几个儿子脸上一一扫过。 提高了一些声音道:“所以咱才说,修缮皇陵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咱们大明富强。 大明富强了,才不会让祖宗,遭受这等屈辱之事!” “是,孩儿明白了!” 朱标正色应道。 朱樉,朱棡,朱棣三人也都纷纷应是。 父子几人一番等待之后,天光将亮之时,太常寺卿前来相请。 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进行祭祀了。 朱元璋就带着几个儿子,离开金殿,朝着外面而去…… 肃穆之中,又带着沉痛的气氛里,朱元璋带着四个儿子,以及文武百官,在内赞官的唱声里,一丝不苟的对自己双亲进行祭祀。 上香,行四拜礼……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出格举动。 对皇陵的祭祀结束之后,朱元璋和四个儿子,换上了软底、走路无声的鞋。 各自担着一担黄土,随着朱元璋一起朝着皇陵之上攀登而去。 来到皇陵的最上面,将担子里的黄土倒出来,用力的拍瓷实了。 这事情,朱元璋几人做的极其认真。 “爹,娘,咱带着孙子们来看看恁,给恁修修房子……” 一句话说出,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再说不下去。 深吸一口气,朱元璋将心里的话给压下,没再言语。 只是在这里认真的拍着土。 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当着儿子们的面落泪。 添好土后,朱元璋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缓缓的下了皇陵,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爹娘一般。 “恁都到外面等着吧,咱陪恁爷奶说会儿话。” 下了皇陵,朱元璋对朱标几人说道。 朱标点了点头,带着几个弟弟向外而去,并将这里的所有人都给带走。 只远远的在皇城外的门口处守着。 众人离开后,朱元璋在皇陵前蹲下。 “爹,娘,咱回来看恁了。 恁儿子出息了,当了皇上了。 可恁两个也看不到了……”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带着鼻音。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回荡。 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开口道:“恁儿子这次,丢人丢大了! 被人骗惨了。 这些跟着咱打天下的人,变得太快了! 咱想着都是穷苦人出身,都过过那睁不开眼的苦日子。 身居高位后,总是要和元朝的那些贪官污吏们不一样。 可它娘……他们这些畜生,是咱高看他们了…… 恁儿子太蠢了! 太蠢了! 被他们联合起来,当成蠢猪来糊弄,害死了那样多的百姓……呜呜呜……” 朱元璋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蹲在这里,抱着脑袋哭了起来。 在别的地方他放不开,但在爹娘这里,他却不必有那样多顾虑。 这个时候,那个铁血、令无数人为之胆寒,又有无数人暗中嫉恨的洪武皇帝不见了。 只剩下了一个朱重八,一个在爹娘跟前的普通儿子。 在这里,他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不必肩挑天下,不必那般累,可以敞开心扉,好好的说说话,宣泄一下心中压抑的情绪。 远处,有些不放心的在皇城门口处,往这边张望的朱标,看到蹲在高大的皇陵前,将头埋在膝盖间的父皇,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触动了一般。 也不禁红了眼眶。 父皇真的太累了,太不容易了! 足足哭了一刻钟,朱元璋才止住眼泪。 用袍袖擦拭了一下眼睛,带着鼻音道:“爹,娘,恁只管放心,恁儿子有了奇遇,这天下,将会在恁儿子手里越来越好! 走向全新的大明! 超越汉唐! 接下来,恁儿子准备好好的清理一下天下间的贪官污吏,杀它个人头滚滚。 恁两个要是泉下有知,可别觉得恁儿子残暴不仁。 咱也不想这般做,可不动刀子,这些人不知道害怕啊! 杀一个贪官污吏,就能活很多穷苦百姓。 所以,恁儿子接下来非杀不可!” 朱元璋说罢这些话,又跪地给皇陵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一步步离去。 随着他的行走,朱重八的影子越来越矮,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身影越来越高。 等到走出皇城,和百官相见之时,朱重八影子,完全隐没在了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身影里,再见不到分毫。 朱元璋目光威严的望着众人,说出了一个决定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