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一转,飞入横村汪家。 说来奇妙,原先得走一个多时辰的路,如今在白鹭背上,也只片刻功夫罢了。 几年过去,汪家老先生已经垂垂老矣,一日之间糊涂多过于清醒,此时他也没有出门,只在自己的寝室中,坐在一把圈椅上,面朝窗户,看着窗外院中的框景柿树,还有来啄柿子的鸟儿出神。 一只很大的白鹭落在树梢。 不知何时,院中多了一个年轻道人。 林觉没有惊动别人,只是隔着窗户,对着里面的老先生拱手。 「汪老先生?」 「哎哟——」 这般场景,真似神仙来访。 老先生仔细看了看他,才着拐杖站起来。 「是——·林道长?」 话语并不确定,却也认出了他。 汪家子弟很会做生意,在京城也有往来,更别说汪家还有子孙仍在朝中为官,他与林觉还是旧识,对林觉之事,自然比舒村的人更了解。甚至舒村人听到的消息,很多反倒是从横村汪家这里传过去的。 突然看见他,老先生有些惊讶。 却见年轻道人微笑着问:「老先生,可否进去叙旧呢?」 「哎哟快快请进!」 老先生着拐杖缓慢行走,作势要去为他开门,不过他走得慢,还没走到门口,道人便已进了屋中。 「不劳烦老先生,还请坐吧。” 「你也坐!也坐!」 「老先生莫要如此客气!老先生在我心中,仍是当年那位老先生,料想我在老先生心中,也该仍是当年那位小书生才对。」 老先生则是答说:怎么不可以呢? 林觉便坐下来询问:「老先生可好?」 「啊?」 老先生前倾身子,侧耳来听。 「老先生身体可好?」 「也就这样子咯———」 随即二人便坐在屋中闲聊。 老先生年事已高,眼昏耳聋,早已不复当年家主的威严,不过这么一来,倒显得越发慈祥。 道人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书生。 然而对于当初之事,他们却都记忆犹新。 林觉与他闲谈如今的天下与京城,如今的徽州,闲谈徽州的妖精鬼怪,也乱扯神仙与地府,自然也谈横村舒村之事、自己那位堂嫂。 春光洒进窗中,正是明媚。 晒着太阳交谈,满心都是惬意。 不知是年纪大了,对于神仙鬼怪都没了惧怕,更别说一个道人,还是汪老先生本就很有力,他倒不像舒村的同乡那般,因林觉在京城的传闻名声便对他敬畏有加,似是在他眼中,一切都已等闲。 如此一来,两人倒聊得自在。 汪老先生记挂家中晚辈,告知林觉,他家的子弟在工部做个员外郎,可惜为人太过正派,在京城很受排挤,他知道天下将乱,而他这把老骨头也快要入土了,便请林觉帮忙照顾,保他个安全。 林觉则请他帮忙照看舒村的亲人。 虽说汪老先生将要百年,可汪家却不会因此消散,预想得到的是,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汪家都会是徽州的大族。 「不知当初汪家祠堂中的那位精怪,后来回来过没有?」林觉又问。 「没有回来过。」汪家老先生说道,「不过老朽前段时间好像还梦见过它, 但梦中也看不清它长什么样,说什么我也忘了,也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它真的给我托了梦。」 「也不知它后面去了哪。」 「是啊——.」 老先生摇了摇头,有些感慨。 林觉也是叹气,同样感慨。 只是老先生年事已高,寿元将近,单纯感叹以前的事,没有别的意味,林觉叹息的则是这位精怪与自己的缘分。 这是他遇见的第一只精怪,是最先让他看见这个世界的玄妙趣味,促使他在当时走上这条路的「人」。 如今细想,那只精怪能看得见自己的五气,那它的五气也不可能浑浊混乱得到哪去,而若是如它所说,这是一个宝地,是它先来到这里,只是中途离去了一段时间,此地的人后建的祠堂,那这等事的对错,便也没有那么分明。 能因自己而离开,足以说明它的德行。 能在离开前因自己有礼而提醒自己天魂不稳,也足以说明它的心胸。 这般精怪,已胜过大多数人。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 可惜这天下太大了。 一旦分离,寻常人便很难再相遇。 「唉,最近一些时日,经常梦见以前的事情,祠堂中的狐,神仙,鬼,还有我的父母,乱七八糟。」 「在下可就不会解梦了。」 「以前道长那个书笈可还在?」 「还在呢,那书笈做得好,到现在也和以前一样————” 汪家宅院住的人也不少。 家中其他人并未见到林觉的到来,只听得老先生的屋中有谈话声,持续不绝。 开始还以为是老先生又犯糊涂了,念念叨叨,或是在与「看不见的人神鬼」自言自语,可有好奇的人仔细听,却文听到另一道声音。 汪家后人逐渐觉得奇异,又不敢随便进来看。 当有人壮着胆子来敲门时,声音已经渐渐停息了,刚好遇上林觉离去,他们听见拍打翅膀的声音,走到床边看,便见一只白鹭好似仙鹤,背上似乎驮着一些东西,不疾不徐上了青天。 老先生独自坐着,身边却有另一张圈椅,上面放着一对瓷瓶,一张符纸。 这天下哪里有不散的情谊呢? 记忆会消磨,人会枯尽啊。 莫说神仙,哪怕寻常人,环看一遍身边,怕也大多都是如此吧? 林觉承过汪家老先生的情谊,因此与他算是故识,即便如此,也需汪老先生自身的性格品行与魄力,才可与他相谈半响甚欢,而若是等到汪家老先生百年的那一天,没有别的维护的话,这段情谊也就慢慢淡化消散了。 就如此时此刻,山浮丘观与齐云山玄天观关系颇好,也是因为在此前的几年中,双方有往来,可等到下一代,也会慢慢回到以前。 就如浮丘观与仙源观,之所以情谊能传承这么多年,靠的也不光是当初祖辈的相识,更多的还是后面世世代代的传承维护。 又如自己与家中。 堂兄已然成家,他的家中不再是他一人,待得大伯大娘百年,疏远可能是谁也不愿的事,却也是难以避免的事。 哪怕自己能与堂兄相处如昨,可那也是因为他们共同成长,感情甚笃,而无论是林觉还是堂兄,也都不可能让堂兄的妻儿也成这样。 世间之事,大多如此。 短短一个时辰,白鹭就飞回了山。 小师妹正在山中修行。 抬眼一看,白鹭飞过,道人已经落地。 「师兄回来了?」 「回来了。」 「怎么样?家中好玩吗?」 「还好!这次回去,还遇到有几个少年碰见我问,以前那个会法术的神仙道姑在哪里?我反应了一下,这才想起,那是以前在三姑庙外围着你转圈的那几个小孩儿,当时你表演的法术,现在他们还记着!」 「啊?是那几个?」 小师妹稍稍一想,也想了起来。 「是啊———」 「那两个法术又不好看!」 「这有何妨?」林觉说道,「你在他们心中,已是神仙了。’ 「不行!不行不行!我得找七师兄学几样好看的法术,以后遇到小孩儿,好演给他们看!」 小师妹连连摇头,下定决心。 她有一颗坚定的心,因为心中所想不多,心中坚定反倒更甚林觉,她虽然好奇林觉回去做了什么,好不好玩,有不有趣,对他问东问西,可她自己是一点回家看看的想法也没有。 最多最多,能做到不提剑回去砍死他们。 林觉便也与她讲述。 此后几日,浮丘观中满是沙沙声。 这几日观中并不清闲,皆因山下百姓清闲,清闲加上过年,无论是文人雅士,千金闺秀,还是官吏百姓与商贾,都爱寻个宫观寺庙上香,祭拜神灵之余, 也讨个平安与彩头。 山浮丘峰虽然偏远,道路难行,却仍是县百姓们的首选。 不知多少人赶个好天气,带上干粮与饮水,趁早就出发,走个大半天,到山上上三香,挤着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回去。 县的捕头捕役来过,当初丢失银钱的商人来过,包括知县也来过。 连玄天观也有道长来拜会过。 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师妹在接待,林觉除了做饭以外,只躲在内院中,围着这截巨大的灵木雕刻。 倒是香客之间有传闻,说浮丘观的饭菜十分好吃。 又有香客疑惑,上次还不是这味儿。 而在内院沙沙声中,一位体型健硕、膀大腰圆的武人雕像逐渐被勾勒出轮廓,随着道人更仔细的雕琢,雕像的五官乃至神情也浮现出来,丰富更多细节之后,已是不怒自威,不可冒犯,便从一尊武人雕像变成了一尊武神雕像。 可惜那豹王赠的长柄大刀留在了京城,自己无法在这里将之熔铸,做成盔甲兵刃,须得回京城再做。 而林觉的为难也在这了豹王的长柄大刀无法从京城带回山,这么大一截灵木雕像也难以直接带回京城。 须先雕刻完成,祭炼缩小,才可回京。 晚上把早上那章补给大家! 可能会很晚,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