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月中旬一直到年底,整个荆州的战局简单概括一下便是:三个战场并存。 第一个战场是竟陵战场。 徐朗病好了没几天,又躺下了,于是由黄彪负责指挥,辖下兵马计有右金吾卫、左飞龙卫府兵、黑稍左营、代国骑兵,外加丁壮辅兵,总计三万多人。 与他们对峙的主要是江州水陆兵马万人,外加新调过来的蛮夷兵四千,坚守竟陵、杨口两地。 黄彪自襄阳南下以来连续打了几仗,后又攻克石城水陆城寨,还在竟陵附近与陶侃部打了一次野战,营中又起了疫病,有点不太想强攻了。 越往南,道路越难行。于是他只派出小股轻骑袭扰,不过在吃了一两次亏后,他也不想这么做了。 目前,主力两万余人屯于竟陵城西,偏师万余人东行,配合江夏豪族兵,看看能不能扫荡一番,削弱晋人的战争潜力。 让敌人经济崩溃,也是获取战争胜利的一种手段。 第二个战场在江陵。 攻取纪南城后,各部兵马陆陆续续南下。 他们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填平进军路上的沼泽乃至不起眼的小河,修建更多的桥梁。 江陵东北方毗邻云梦泽,有一大片的湖泊沼泽,不适宜大举进兵,故主攻方向在城北和城西——其实西北方也有一片沼泽,不过终究有可供通行的道路。 这是主战场,战兵、辅兵丁壮加起来超过六万。 敌人似乎也在调兵遣将。 梁军大举南下前两天,就有水军输送了大量物资以及先期抵达的两千湘州兵入城,加上临时征集的丁壮,江陵守军达到了七千。 周抚带着五千水师兵马屯于水寨,以为援应 双方注定要在此大打出手。 最后一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襄阳了。 老实说,攻防两方都有些精疲力竭,但防守方压力更大一些。 腊月下半月,部分幽州、并州杂胡再度攻打了两次襄阳城、一次樊城,直到正旦前五天才消停下来。 要过年了,谁他妈还卖命打仗?当官的心里没点数吗? 除夕上午,邵勋自淯阳南下,进抵樊城,随行军士及官员、后妃、宫人近二万。 当天午后,他带着从广成泽牧监及羊氏牧场抽调的十万只羊,来到了襄阳城南。 一时间欢声雷动。 毛宝听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城头,只见一红袍金甲男子策马奔驰着,所过之处,“吾皇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动追随着他。 行至步军阵前时,将士们以矛杆击地,跺脚大呼。 行至骑兵阵前时,各部将校、酋豪自发跟随其后。骑队变得越来越壮观,四野之中到处回荡着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以及“吾皇万岁”的高呼。 邵—一大梁天子竟然来了!邓岳看得心绪复杂。 再联想到自家那个天子,多半还住在深宫之内,为人所轻,顿时感到有些沮丧。 诚然,他是晋将,理论上应该效忠大晋天子。但有些事情是可以对比的。 一个英武雄壮,功业赫赫,马鞭所指,武士们如同洪流一般涌过去,将其淹没。 他说一不二,威望极高。 王衍名气比王导还大,但在梁帝面前估计不敢大声说话,更别说厉声呵斥了。 王衍之下的朝臣们,大将多半不敢跋扈,看见梁帝毕恭毕敬,再残暴凶狠的人也得收起爪牙,摇尾谄媚;文臣们不敢玩弄阴私勾当,阳夏何氏、太原王氏、中山刘氏、博陵崔氏等公卿巨室怎么败落的,他们比谁都清楚。 “唉!”邓岳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看跟在身边的将校僚佐,都出神地看向外边。 谁不想追随这样一个天子? 谁想跟着一个被权臣死死压制,只能提拔外戚来限制权臣的跛脚天子? 作为武人,谁还没点梦想?梁帝威压草原、震慑四方的气概岂不教人心折?建邺君臣醉生梦死的时候,梁帝扫平匈奴、数征鲜卑、再破河陇,在很多人看来完全多此一举,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不比那些终日蝇营狗苟之辈要强? “嘭!”有人一拳擂在女墙上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梁帝校阅部伍完毕后,径直去了蔡洲岛。 一水之隔的杨氏上洄、下洄庄宅外,几乎成了露天屠宰场。 一头又一头羊被驱赶了过来,当场宰杀。 前面的羊被杀了,后面的羊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过都被哈哈大笑的军士们逮住了。 很显然,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正月人日甚至十五前后,围城的梁军将士都有肉吃。 邓岳都不用仔细观察,光看人的行为举止,就能感受到梁军士气已经被鼓舞了起来。 真的不一样! 如果只是送酒肉劳军,同样能提升士气,但不至于这么高。 梁帝亲来,效果完全不一样。 什么都督、大将,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军士们的目光追随着谁,谁就是当之无愧的王 这一来,不但鼓舞了士气,震慑了襄阳守军,同样震慑了执掌大军数月的梁国军将们。 邓岳不想再看了,心里堵得慌。 转身离去之时,看到城头值守的军士们都出神地看向外边,更是哀叹大势已去。 人家有肉吃,守军别说肉了,甚至没法给所有人提供热饭热汤。 根本没法出外樵采,城里积存的柴禾早就用完了,只能砍行道树。 树砍完了,就拆民房。 拆到现在,怨声四起。 这日子过得….士气低落一点不奇怪! 另外,今日之事还说明了一点:梁帝都住到蔡洲岛上了,还有人来救援襄阳吗? 答案其实很明显了。只不过这会只有聪明人才能想到,再过些时日,会有更多的人想明白这个道理,届时搞不好要士气崩溃。 外无援兵的必死之局,想要守下去真的需要一点信念。但这又不是国仇家恨,你靠什么信念来守?怕不是梁帝开出个条件,马上就有人不想打了。 除夕之夜,纷纷扬扬的大雪洒落地面,襄阳内外白茫茫一片。 杨覃又悄悄来到了邓岳府上。 邓岳正在饮酒,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指了指对面,示意他自己动手。 “也就府君这里还有酒了。”杨覃喝完半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笑道。 “喝完这坛就没了。”邓岳叹了口气,看着碗里的酒,突然舍不得一口喝光了,得慢慢品 “没了这浊酒,还能有汴梁春。”杨覃笑道 邓岳亦笑,道:“怎么?还能从邵太白那里借几壶不成?” “那又有何不可呢?”杨覃说道:“府君可还记得邓韬?” 邓岳一怔,默然片刻后,说道:“如何不记得?新野邓氏子弟星散各处,来往不多,可若遇到了,总会帮衬一二。昔年在他家住过一阵子,后来我便随父南下了。” “此人在梁帝身前颇能说得上话。”杨覃道:“若请托到他那里,保管送来一车汴梁春,兴许还有一一” “还有什么?”邓岳下意识问道。 “兴许还有府君的家人。”杨覃说道。 邓岳愣在了那里。 他的家人多在武昌,要穿越双方大军相持的前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何况,像他们这种镇守襄阳的太守、大将,陶公能不派人监视家宅么?除非... 见邓岳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杨覃神秘一笑,道:“梁帝手上有陶臻。” 邓岳先是一喜,继而又有些迟疑,轻声道:“陶公若做了这事怕是要被人指摘。” “陶臻自梁营逃走,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武昌,这是心向大晋的忠臣啊,何来指摘?”杨覃不以为然道:“府君家人正月里出外探亲访友,不也很正常?” 邓岳没有说话,定在那里。 杨覃这时候也不再掩饰了,直接说道:“府君,便是没有互换人质之事,这襄阳也守不下去了。你守了数月,已经对得起陶士衡了,是他对不起你啊!建邺、武昌上下,已经没人关心襄阳守军的死活了,既如此,何必再为他们卖命?陶士衡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大大方方送还府君家眷,至不济,也不能加害。” 邓岳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多有凄惶、悲凉之色。 是啊,他们守到现在,真的对得起陶公、对得起朝廷了。 战局发展至此,稍微有点层级的将校、官佐都能看得出来,襄樊已孤悬于后,是为死地,不降何待? 除非你陶士衡大发神威,明天就杀到襄阳城下,让梁帝邵勋卷铺盖滚出蔡洲岛,那他们就还有守下去的信心。 但你做不到! “府君若不反对,仆可接引邓韬入城。些许事体,当由他亲自与府君密议...…”杨覃小心翼翼地说道。 邓岳刚刚端起酒碗,又悄悄放下。良久之后,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邓韬暗中入城,直入太守府,与邓岳谈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是正旦,城内守军士气低落,甚至出现了劫掠民人的事情,军官们约束了几下,随后也不太愿意管了。 邓韬白天留在太守府内,入夜后又悄然出城,直奔蔡洲岛。 面见到邵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邓岳愿降。 (第二更送到,第三更晚上。上章已经修改了,直接刷新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