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厅里,林朝青手里拿着烧红的烙铁,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它因冷却而覆上一层灰铁色,这位解烦卫指挥使才微微一笑,回头看向陈迹:“每次见小陈大夫,似乎都能看到绝处逢生的好戏。我在这诏狱琵琶厅,还头一次见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人物,佩服。” 陈迹仍被绑在木架子上面不改色:“也许本就没到绝处?” 林朝青哈哈一笑:“ 有道理。” 他将烙铁随手扔在火炉里,亲手为陈迹解开绳索抬起胳膊向外示意:“请吧,夜已深,陛下还在等着!” 陈迹揉了揉手腕低头看着光秃秃的脚掌! 他抬起脚,看向身旁的解烦里:“劳烦帮我穿上!” 林朝青笑意不改,“少年郎,没人教你不要随意树敌吗?” 陈迹平静道:“我只知道,别人打来一拳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不然迟早还会有第二拳!” 林朝青认真审视着陈迹:“你与洛城时,有些不一样了!” 陈迹点点头:“总要变的!” 下一刻,林朝青竞蹲下身子,为陈迹套上靴子! 他为陈迹穿靴时,头也不抬道:“陈大人,面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林某为你穿靴,往后说不定也是一段唯话!” 陈迹认真道:“林大人倒是能屈能伸,日后定有大富大贵!” 林朝青为他穿好靴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林某只是为陛下分忧而已,请吧!” 小太监引着陈迹穿过漫苌幽暗的甬道,林朝青在他们身后背起双手身姿挺直,神情隐入琵琶厅的晦暗之中! 这一次进宫没有再走午门,走的是西华门! 小太监领陈迹一路穿过御酒房、武英殿、皇极门,月光将陈迹的影子照在朱红宫墙上,不慌不忙! 陈迹抬头看着一座座檐角的檐兽,只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千年误入此处,一路摸爬滚打,终于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 小太监见他东张西望,慌张道:“陈大人,莫要乱看!” 陈迹笑了笑:“看看又不会少什么!” 小太监一怔,而后低头小碎步带路,不复多言!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暗的宫禁,唯有仁寿宫灯火通明,内里烟雾氤氲! 便是离着数丈候在殿外,也能闻见缥缈而来的檀香! 陈迹来到仁寿宫外时,正看见太子一身冕服跪在孝悌碑前,苌跪不起! 在太子身后,还有数位连夜被召入宫中的堂官,一个个身穿朱红色官袍候立着! 当陈迹出现时,所有人一并头来目光,而后又转回头去,垂手而立! 小太监对陈迹低声说道:“陈大人请在此候旨,无召不得入殿!” 陈迹点点头拱手道:“明白!” 此时仁寿宫的朱红大门敞开,外面的人能听见里面正有堂官朗声道:“陛下,我大宁律严禁民间私藏弓弩,重甲,如今有人公然在天子脚下动用弓弩,已是谋逆大罪,当找出元凶抄家问斩!” 又人说道:“羽林军乃御前禁军,持械擅离职守,亦是谋逆之罪,首犯陈问仁,陈迹,当斩立决!” 有人说道:“陈迹不过一小旗官,与他何干?” 陈迹听出这个声音,是陈家大房主事者陈礼尊! 却听争辩者说道:“陈问仁等人已被五城兵马司缉拿归案,他们己交代,李玄麾下卫所实际领头者乃是陈迹,陛下,臣请陛下圣裁,将陈迹,陈问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从始至终,御座上的那位只安心闭眼入定,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此时,陈阁老坐在绣墩上,低垂着眼帘:“启禀陛下,弓弩一事牵扯甚大,还是先找出谋逆者比较好!据老臣所知福王当时也在八大胡同,可传他来问问!” 只此一句话,一杀机骤然从陈家转到福王身上! 众人心中一凛,陈阁老乃太子授业之师,如今剑指福王,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追查谋逆了,而是夺嫡! 对面的胡阁老抬起眼皮,扫了陈阁老一眼,复又垂下! 宁帝盘坐在纱幔后看不清神情:“传福王!” 吴秀高声道:“传陛下口谕,宣福王觐见。” 两炷香后,一名身穿黑色斜领大襟的年轻人随小太监进宫,其大襟上以银线绣着螭龙団花!奇怪的是,他这団龙龙尾变为忍冬藤缠绕,连身上的螭龙也是闭着眼的! 年轻人从陈迹身边经过时,对陈迹眨了眨眼! 而后他加快脚步走入殿中跪伏在地:“儿臣叩见陛下,伏愿陛下皇图永固、社稷安定,德合乾元、万寿无疆!” 宁帝打断道:“好了好了!” 福王的声音戛然而止! 有人质问道:“福王陛下,今日你是否在八大胡同?” 福王诚实回答道:“在!” 又一人质问道:“福王在八大胡同做什么?” 福王抬头笑道:“在八大胡同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听典,看戏!” 陈阁老缓缓开口:“福王殿下,你可曾看见有人动用弓努?” 福王诚实回答道:“看见了!” 陈阁老又问:“那你可曾看见是谁人在动用弓弩?” 福王摇摇头:“没看见,本王一见有人动用弓弩,立马就跑了!” 陈阁老再问:“既然与你无关,为何要跑?” 福王神情诚恳:“怕陈阁老将此事扣在我头上!” 陈阁老对面的张拙低下头去,肩膀微微抖动! 宁帝不紧不慢道:“福王,你觉得是谁藏的引弩?” 福王赶忙回答道:“王家!” 宁帝淡然道:“你回答的倒是干脆,可你怎么知道是王家?” 福王伏低了身子:“回禀陛下,猜的!” 齐阁老身旁一位御史忽然问道:“敢问福王,外城福瑞祥是不是你的产业?” 福王再诚实回答道:“是,福瑞祥是我闲着没事搞出来的,本意是捞点银子花花!” 御史推测道:“据我所知,福瑞祥这些年与那和记一直不对付,民间传说和记一直压着福瑞祥打!所以会不会是你为了吞并和记产业,所以想要趁乱射杀王涣?” 福王抬头看向那御史,又看向陈阁老、齐阁老,最后转头朝纱幔高声道:“启禀陛下,儿臣没有那个胆子!出此一事,儿臣便立马将福瑞祥首恶一十二人全部送去五城兵马司认罪伏法,这些年赚得银子合计七万四千一百一十两,也一并送去内库,正由司礼监清点!” 陈阁老声音沙哑道:“福王此时断尾求生,或许晚了些!” 福王高声道:“陈阁老,不如先查查弓弩手的来历,再下决断也不迟!你们说是我借机寻仇,我却觉得是王家杀人灭口!” 陈阁老随口道:“想来福王是知道两名弓弩手己服毒自尽,死无对证!” 陈迹站在仁寿宫外,亲耳听着齐、陈两家将黑的说成白的,所有明眼人都知道那弓弩应该与福王没有关系,但这盆脏水却必须泼在福王身上! 齐阁老身旁的御史追问道:“福王你可还有何话说?可能自证清白?” 所有人看向福王,福王两眼一翻,混不吝道:“反正不是本王,诸位要能证明是本王,本王认罪伏法!” 胡阁老忽然睁开眼睛,开口训斥道:“岂能御前失仪。” 福王也不跪了,挪了挪身子,盘腿坐在光滑如镜的青金砖上,双手拍打地面哭诉道:“问道父皇为儿臣做主啊,儿臣一向安分守己,怎么可能是儿臣做的?” 仁寿宫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福王胡闹,面色复杂! 胡阁老忽然开口道:“诸位口口声声说此事乃福王幕后主使,可有证据?今夜不止福王在场,还有一众羽林军,不如将羽林军也喊来问问!” 宁帝摇响手中三山铃! 下一刻,仁寿宫传来吴秀的声音:“宣羽林军小旗官陈迹进殿。” 陈迹提起衣摆从太子身边经过,他跨过门槛匍匐在地:“微臣陈迹伏愿陛下皇图永固、社稷安定、德合乾元、万寿无疆!” 刹那间,所有人目光一同投在他背上! 宁帝在纱幔背后慢悠悠问道:“说啊,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陈迹伏在地上诚恳道:“微臣刚刚就学了这么几句!” “胡闹。” 胡阁老身旁一位堂官出列:“陈迹,你可知罪?” 陈迹回答道:“回禀这位大人,不知!” 先前那位兵部堂官朗声说道:“陈迹,尔等身为御前禁军,却在民间持械私斗,该当何罪?” 陈迹不答! 又有一人对纱幔拱手道:“陛下,臣请严惩羽林军李玄、齐斟酌、陈问仁、陈迹,以儆效尤!” “李玄、齐斟酌、陈迹、陈问仁等人枉顾国法,当杖责一百,流放岭南。” “陈礼钦、陈礼治、齐贤书教子不严,亦要严惩。” 一片斥责声中,陈迹始终没有为自己辩解!此时,张拙忽然开口道:“陈迹,本官且问你,尔等羽林军为何去外城与市井帮闲私斗?” 陈迹回答道:“臣等在市井发现有人藏匿弓弩,遂去平叛!” 兵部侍郎怒道:“胡说八道,谁准许尔等擅调官军?平叛哪用得着你们?” 陈迹又答道:“回禀这位大人,羽林军并非擅调官军,微臣乃奉旨平叛!” 兵部侍郎明显一怔,所有人看向陈迹,便是陈礼尊也没想到陈迹会这么回答! 奉旨平叛?怎么会是奉旨平叛?这种话决不能乱说。 兵部侍郎凝声问道:“奉什么旨?奉谁的旨?” 陈迹说道:“奉陛下口谕,羽林军前往八大胡同平叛,捉拿逆党!” 兵部侍郎神情愕然,他没想到陈迹竟敢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一旁的陈礼尊急声道:“陈迹,莫要胡说!” 兵部侍郎怒斥道:“还敢欺君?胆大包天,陛下,请将此子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就在此时,纱幔后的那位缓缓开口:“是朕传下的口谕!” 刹那间,所有人转头看向缥缈晃动的纱幔,却看不清纱幔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