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陈迹孤零零醒来。 寝房里空荡荡的,没了梁狗儿的酒气,也没了佘登科的呼噜声,热气也被一并带走了。 他披好衣服出门,看了一眼架着梯子的院墙,而后弯腰挑起扁担走入安西街。 院子里水缸是满的,但陈迹还是像往日一样去挑水,仿佛用这种固执的方式,就可以将时间停留在兵祸发 生以前。 安西街上没有行人,他便独自站在井沿边上,慢慢卷着井口上方的摇橹,摇着摇着便发起呆来。 直到又包子铺的伙计来挑水,他才回过神来。 打好水,挑着扁担,前往知行书院。 咚咚咚。 陈迹敲了敲知行书院紧闭的木门。 隔了片刻,王道圣推开房门疑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迹笑了笑,侧着身子往院子里走去:“我是您亲传弟子。住这么近,理当帮您挑水劈柴才是!” 王道圣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仔细打量着他,突然说道:“你是心中有困惑,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陈迹脚步一顿,没想到王先生一眼看穿了自己。 他放下扁担,将木桶里的水倒入缸中:“先生,刘家谋反的时候来找过您吗?” 王道圣站在一旁回答道:“找了。刘阁老许诺高官厚禄,希望我能为他谋划战事,但我拒绝了。” 陈迹问道:“刘家没有为难您吗?”王道圣摇头:“刘家没有为难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必要浪费时间。” 陈迹乐了:“您干吗这么形容自己?” 王道圣随口道:“是别人这么形容我。” 陈迹好奇道:“您不生气吗?” 王道圣想了想,坦然道:“会生气!” 陈迹问道:“先生也因为别人的看法生气吗?” 王道圣笑道:“我也还有很多道理没想明白啊。” 陈迹哦了一声。又弯腰提起另一只水桶倒水。 王道圣平静道:“你来知行书院,应该不是要问这些的!” 知行书院里只余下水在哗啦啦的响,在缸中激荡。 隔了许久。 陈迹最终说了实话:“先生,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她只要活着,对我,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天大的隐患。如今最 简单的选择便是一刀杀了她。只要做的足够隐蔽,除了天知地知我知,再无他人知晓。” 王道圣轻松道:“那很好啊!你在犹豫什么?” 陈迹倒完水,提着空空的木桶看向他:“可这一刀下去,有些人我便再也无法面对了。所以我想问问先生,这 个人我到底该不该杀?” 王道圣笑着说道:“凭你自己良心做事就好了。” 陈迹低头自言自语道:“良心?”王道圣想了想说道:“如果你在路上丢了一袋子钱,你会感到难受吗?” 陈迹点点头:“会有一点吧。毕竟丢了财物!” 王道圣又问道:“那如果你看到路上有乞丐快要冻死,你只需要给他五文钱就能救他,但你没有救,第二天你 听说他真的被冻死了。你会感到有些难受吗?” 陈迹又点点头:“也会有一点吧” 王道圣问道:“你为何感到难受呢?你明明没有丢失财物啊。” 陈迹沉默不语。 王道圣点了点他心口:“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丢了一块。” 王道圣笑着说道:“其实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只是世人大多只能看见身外之物的得失,却看不见自己本心的得 失。你来问我之前,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按本心做就好了!” “谢谢先生!” 陈迹挑着扁担,往医馆走去。门前已经停着一驾马车。 车夫蹲在门前啃着干硬的杂粮饼子。 这是他昨日约好的马车。 车夫见他过来,赶忙将剩下一半的饼子揣进怀里,笑着说道:“官爷,您还需要自己挑水啊!?” 陈迹看了一眼天色,“来的挺早,还没到咱们约定的时辰!” 车夫乐呵呵笑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小人这般辛苦讨生活的,自然要早早过来,以免官爷临时提前了行程 却没车用。” 陈迹说道:“稍等片刻,我将东西放一下。” 他进医馆将扁担放下,又取了昨天买的正心斋点心与一坛子女儿红,这才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出城去。 车夫坐在前面,回头问道:“官爷,您确定能出城对吧?昨日也有客人雇我出城,结果被城门口的官兵给拦了 回来,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码头的船也不让走,城门也不让出。南来北往的客人急的抓耳挠腮。” 陈迹笑道:“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南城门前,三层拒马竖在城门洞中。 数十名披挂甲胃的将士拦住去路:“车内何人?” 陈迹掀开车帘,从袖中取出密谍司腰牌来,“密谍司!” 一位偏将缓缓走至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原来是密谍司的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陈迹收起腰牌:“前往刘家大宅公办!” 偏将也不过多盘问,只是抱拳行了个礼:“按照规矩,未将要搜查一下大人的车子。” 陈迹意外问道:“我的车也要搜查?我密谍司便是连紫禁城也可凭腰牌进出,怎么这洛城的南城门,比紫禁城 还贵重?” 偏将赶忙解释道:“这不是未将定的规矩,末将做不得主。我家将军有令,凡是进出车架一律检查仔细,不可 错漏,违令者抄家问斩株连三族。” 陈迹挑挑眉毛:“若我偏不让检查呢?” 偏将先是一怔,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从将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凝声道:“大人莫叫未将为难。末将也是听命行事的。” 说罢,门前数十名将士慢慢围了上来。 车夫吓得腿肚子都在颤抖。 陈迹笑了笑:“将军莫要激动。我让你搜查便是了!” 他退到一旁去,任由将士掀开车帘,只是里面空空如也,一眼便望到了头。 那偏将又蹲下身子检查车底,确定没有异常才松了口气。 偏将对陈迹抱拳:“大人,得罪了!” 陈迹面色沉凝,顺着演了下去:“我密谍司还是头一次被人搜了车子,这位将军,我们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 偏将没有说话,回头对将士挥挥手:“放行!” 眼瞅着将士把木拒马抬至路旁,陈迹掀开车帘坐回车里,长长出了口气。他雇佣这架马车,便是想试试能否凭腰牌出入。 现在,出入城倒是无碍,但仅凭腰牌想将云妃送走,无疑是痴人说梦。 若是如此,道还不如先让云妃藏在城中,等待更好的时机。 陈迹慢慢陷入沉思。 直到马车再次停下,车夫在车外唤了一声:“大人,到了!” “你在门前等我,之后还要载我回城。” 他拎着点心与酒坛子下车,拾起刘家朱漆大门的兽首衔环扣了下去。 朱漆大门被人从里面慢慢拉开。 门缝里,金猪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陈迹一边往里面走,一边疑惑道:“金猪大人,怎么是你在看守大门?”金猪白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晦气:“他娘的,白龙那孙子给我穿小鞋,我本来好好的睡大觉,结果他非说刘家大 宅至关重要,得有高手看门,硬生生把我薅到这里来。” 陈迹好奇问道:“不能让天马大人帮你说说话吗?” 金猪没好气道:“天马已经离开洛城了。內相另有事情需要他做。如今这洛城里,白龙就是咱密谍司最大的 官,算了,待此间事了,我躲着他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说罢,他小声嘀咕着:“奇怪,这孙子怎么老是针对我,难道我背后说他坏话,被他听去了?” 陈迹面色古怪:“大人,你还是少说点吧!” 此时,金猪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点心与酒坛子,好奇问道:“给我的?” 陈迹笑着将酒坛子递给他:“这个是给你的。点心不是!” 金猪砸吧砸吧嘴:“行吧。就知道你小子不会专程来看我!” 他喊来西风:“你带人看好门,我送陈迹进去!” 金猪领着陈迹走过长长的青砖小巷,屋檐下的白色挽幛已经被人扯去,地上的尸体也都处理干净,只剩下砖缝 之中的血泥干涸,变为深深的紫黑色。 来到一处小院门前,金猪对门前密谍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旁边歇会儿。” 守门的密谍拱手告退,陈迹正要伸手推门,金猪却抓住他的手腕,凝重道:”我知道你与靖王府交往甚密,也 知道你与世子,郡主……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陈迹不动声色道:“如何变了?” 金猪也低了声音:“你可知道,白龙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寻找钉死靖王谋反的罪证。这必是内相大人已经暗中 授意,想要一石三鸟!” “一石三鸟?” 陈迹疑惑:“除了刘家,靖王,还有谁?”金猪说道:“白龙要抓云妃,将通敌叛国之罪扣在靖王府头上,那云妃背景也不简单,她身后罗天宗暗中操控 两江一河漕运这么多年,早已是陛下与内相大人的眼中钉。白龙抓云妃不仅是要定靖王的罪,还要借她的罪名 铲除罗天宗。” 陈迹沉默了。 这位内相足够贪心,竟要一口气吞下这么多东西。 金猪沉声提醒道:“只要是内相想要做的事情。便没有做不成的。今日靖王还是靖王,郡主还是郡主,明日保 不齐就要成为阶下囚。你万万不可与他们还有往来,白白耽误自身前途。话我已经说清楚了。你自己想好,是 否还要进去见他们?” 陈迹轻声道:“金猪大人,多谢你好意提醒,但点心既然已经买了,总归要送进去的。不然就浪费了。” 金猪仔细观察着陈迹的表情,最终叹息一声:“少年心性不知轻重,今日我悄悄网开一面,让你进去再与郡主 ,世子说说话,以后可不要再来刘家大宅了。安心在医馆修行!以你的修行速度。早晚可成为生肖。” 说罢,他推开院门,让开了身子。 陈迹转头,赫然看见白鲤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他要往里走,白鲤却当在路上,迟迟不动。只冷冷说道:“你回去吧。” 陈迹笑了笑,随手拨开她的胳膊便要往里走去:“郡主,我有事情要问王爷,这是正心斋的点心,你和世子 然而白鲤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点心扔出门外,包着点心的麻绳断开,点心散落一地碎屑。 白鲤冷声道:“陈迹,你也就是个贪财的小学徒,若不是见你寒酸可怜,我也不会好心给你付路费,更不会结 识你,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哪里用得着你来给我送点心?出去…?” 说话间,白鲤将院门狠狠合上,。落上门闩。门内的白鲤背靠在门上,抿着嘴唇,低垂眼帘。 门外的成绩低头看着地上的点心久久不语。 一门之隔,如隔万里。 就在此时,西风捏着一张信纸疾步跑来:“大人,白龙遣人送来手令,说是在洛城东市抓住了云妃的贴身嬷嬷 喜棠,得知了云妃的大致藏身之地,他让我们点齐人马,进城搜人!” 金猪接过信纸一看,抬步便往外走:“快快快,莫让云羊与皎兔抢了功劳。” 陈迹跟着往外走去,待到拐角处,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路尽头那扇已经关了的门。 金猪回头催促道:“干嘛呢?快走啊!” “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