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 容貌清秀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谨慎而快速地沿着走廊前行,没有发出一丝脚步声。 作为大朔开国时的都城,南京城内仍旧保留着庞大而华丽的宫城,只是迁都至今百余年的时光洗刷和缺乏修,已经在太多地方留下衰朽的痕迹。 小太监熟门熟路地绕开已经被焚毁了数十年的谨身殿和干清宫,迈过被拆走了廊柱的走廊,朝着一处偏殿走去。 待走到偏殿门口,他停下了脚步,熟练地站到了门口一侧,垂头侧立不语。 半响,门内传来一声咳嗽,他这才缓步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刚一推开房门,屋内的热气就扑面而来。地上摆放着数个暖炉,四周窗上都挂着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光亮,屋内只有昏黄的烛光不断摇曳。 在屋内正中央,一个苍老的身影正扶着床头站起身来,吃力地为自己穿上繁复的蟒袍。 此人,就是这南京城内最为奢遮的人物之一,也是掌握着整个南京兵权的主官,四位南京守备太监之一一一寸冬。 小太监没有上前服侍,只是站在原地,等着寸冬极其缓慢地为自己更完了衣物,才缓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寸冬已经是古稀之年,看上去身体状态也并不好,更完衣之后额头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不住轻咳: 小太监轻拍着寸冬的后背。 啪。 啪。 啪。 片刻之后,寸冬面色好看了一些,小太监也重新扶住了他的手臂,轻声说道。 「老祖宗,其他三位都在华盖殿等您。」 「何事?」 寸冬淡淡地问道。 「今日早间,有锦衣卫千户在城门亮了腰牌,众目之下不好阻拦,现在已经入了城。」 小太监轻声说道。 寸冬皱了皱眉,枯瘦的手指在小太监手臂上紧了紧。 「现在何处?」 小太监轻声而快速的说道。 「安排在『龙江驿」入住,之后便再未出来过。但到现在也没什么动作,也不见他去锦衣卫衙门找人,安分得有些反常。 」 「关键是此人极其眼生,不是之前知道的任何一位锦衣卫千户,但那腰牌却是真的其他三位正是邀您去商量此事。」 寸冬没有说话,小太监会意闭了嘴,扶着他出了偏殿,朝华盖殿走去。 行了盏茶时间,便到了华盖殿门口。 小太监扶着寸冬走入殿内,刚一进来,就察觉到了殿内压抑冰冷的气氛,连忙低了头、诺诺不语。 殿内的座椅上,已经坐了三个人, 左手边正襟危坐、衣物一丝不苟、表情严肃的中年太监,名为尚秋。 右手边坐得极近,相貌如出一辙,就连表情也是同样焦虑难耐的两位年轻太监,名为刘春、守夏。 加上寸冬,四位守备太监,已经在这华盖殿内聚齐。 见寸冬终于到了,尚秋好似没有看见一般,仍在自顾自饮茶。刘春和守夏却是齐齐一声冷哼。 「老东西,好大的架子!我们都无人服侍,唯独你带人进来,倚老卖老!」 寸冬恍若未闻,被小太监扶着、缓步走到椅子上坐下,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要吵、要杀,等到事情了结再说。」 「哼!」 刘春和守夏再度冷哼了一声,却也是识趣地闭了嘴。 寸冬转头看向尚秋。 「尚大伴,查出什么了?」 尚秋放下茶杯,沉声说道。 「什么都没有查到。」 「腰牌是真的,但人却没有来历,至少跟锦衣卫中任何一个百户、千户都对不上。我让人带了几个归顺的的锦衣卫去看,也都说认不得一一好像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的一般。」 「不过——」他迟疑了一下。 刘春冷笑一声。 「有屁就放!咽回去是要作什!」 尚秋皱了皱眉。 「只是一个猜测,没有实据一一此事可能与『那个人』有关。」 此话一出,刘春和守夏面色一变,就连寸冬也是眉头紧锁,沉声说道。 「怎么说?」 尚秋手指在桌子上笃笃笃地敲看。 「皇陵之事后,『那个人』销声匿迹了半年,八月十五才在嵩山现身、办了赏月宴, 横压了整个江湖,之后便再次失去了踪迹,谁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 「但此人,有三个特点。」 尚秋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此人喜欢易容行走江湖,四处乱逛,且手段极多,往往走着走着、就循着蛛丝马迹将事情翻个天翻地覆。」 「去年的事情起因就是一个小小的五岳剑派,半年时间,生生被他做成了谋逆叛乱的大事一一他或许是从水寨的事情上,追查到了南京。」 「其二,此人喜欢从江湖上搜集手下,现今他手下的几个千户、亲信,几乎都是从江湖上搜罗而来。」 「那个进城的年轻千户,既然没有来历,或许就是他最近从江湖上搜罗来的手下。」 「其三—」 尚秋叹了口气。 「此人心性凶狠残虐,无论是破局还是做局,手段都只有一个一一杀人。」 「恰好今日早间,我手下的一个把总、两方水寨都失去了联系,或许就是此人的手笔。」 他仰起头,如呻吟一般缓缓道出了一个名字。 「那个人—」 「死逝镇抚,弑君大逆,篡夺朝堂、翻覆江湖的绝世魔头一一李淼。」 「或许已经到了。」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的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年轻一些的刘春和守夏更是腾地站起身、来回走动:「这般快!这,若是让他进了城,咱们随时都可能死在他手上!这紫禁城内的护卫对他来说简直如同草纸一般!」 「明明已经封锁了消息——他如何知道的!」 「寸冬!莫非是前几日他手下的那两个千户,王海和李小四已经逃出城了不成!」 寸冬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虽然没有抓到,但这两人仍躲在城内,我手下的人手正在追寻,已经摸到了尾巴,至少我可以保证他俩绝没有逃出城。」 「不如说,就那个人的手段,就算是自己查到了南京也没什么稀奇的。」 刘春和守夏咬了咬牙,也知道现在不是互相追责的时候。 「尚大伴只是猜测,或许做不得准或许只是个刚普升上来的年轻千户也说不准, 或许那失去消息的水寨和把总,只是出了些意外—」」 尚秋却是猛地一拍桌子。 「可若他真来了呢?」 「你们不怕今晚睡觉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你们的床头吗?不怕自己用饭的时候, 他忽然笑着从门外走进来吗?不怕走在路上,忽然被从背后掐住脖颈吗? 」 「他行走江湖至今也就一年多的时间,手上的性命至少就已经有千条!顺天、苗疆、 齐鲁,他所到之处哪里不是血流成河!你们不怕的吗! 」 「我怕!我想你们也应该怕!」 刘春和守夏面色难看,却是无法反驳。 半响,寸冬缓缓开口。 「这样吧,总归是不能自乱阵脚。」 「刘大伴、守大伴,你们二位去试探一下那个千户,看看他到底是什么章程。」 「尚大伴,咱们做好他真的来了的准备。」 「若事有不谐—————也只能提前了。」 说罢,他抬眼看了一下身侧侍立的小太监,叹了口气。 嘢! 忽然间抬手一掌,印在小太监的胸口! 咔。 一声脆响,胸骨折断刺入脏器,小太监脸上的惊惧尚未完全显现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抽搐了几下,失去了声息。 其余三人都是视而不见,反而是齐齐转头看向一侧。 啪嗒、啪嗒。 殿后传来脚步声,一人缓步走了出来,负手站定,看向四位守备太监。 「仙师。」 四位位高权重的守备太监,竟是齐齐站起身,朝着他施了一礼,那人也是理所当然地受了这一礼。 寸冬沉声说道。 「仙师,方才的话您也听见了,那魔头可能已经到了—虽然搜集的财物尚不齐全, 但可能已经难以求全了,不知会不会影响您的仙法? 」 那人摆了摆手。 「大道四九,遁去其一,本就是难以求全。」 「只是,之前想的是能为三位大伴『复阳」,但以眼下的准备,或许只能有两位大伴能得偿所愿了。 」 四位守备太监闻言面色一变,目光在彼此身上扫了一圈,敌意愈发浓重,同时面色也犹疑了起来。 三个名额都不够分,让四个人险些翻了脸-现在又少了一个,还谈什么合作、分工? 比起敌人,争抢赃物的同伙才更加可恨! 更加该死! 那人见此情形,淡然一笑,缓步走到寸冬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脉门。 寸冬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欣喜,其余三人都是用羡慕、嫉妒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脸。 在三人冰冷的目光中,寸冬缓缓咧开了嘴。 如同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缓缓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而坚定地将皮肉缓缓挪动、绷紧。皱纹缓缓消失、面相也逐渐改变。 但这不重要·最让他欣喜的是,已经习惯了数十年的、空荡荡的下身,正在缓缓发热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 想起家中那些能看不能用的侍女寸冬感觉有种久违的冲动,正从心底翻涌出来让他有些想哭。 仙法! 这世上所有武功,哪怕是天人境界的疗伤功法都做不到的复阳!甚至,能将他这苍老的身躯,由内而外改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仙法! 《老子》有云:「涤除玄览,能无症乎?」 玄览者,心之镜也。涤除邪饰,至纯极静,则无所不照! 无暇无疵,常守常在! 寸冬欣喜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们今日就去办!」 那人笑着放下他的手,没有说话。 四位守备太监走出华盖殿,到了门外,却是齐齐转过身,朝着门内深施了一礼。 「我等必不让凡尘俗事搅扰您的修行!」 「郑仙师!」 待到四人抬起头,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