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论天下台,二论书山! 这是古今都无的登圣路,横绝史书的论道行。 姜望并没有预期要和子先生对上,但要“魁于绝巅”,自然是“来者皆来”,没有挑拣对手的道理。要论“超脱之下无敌者”,退一步,让半分,都不算。 “天下有‘儒’字,德扬万古,现世显学。世间有名‘书山’者,是人间绝巅!” “今日子先生坐而论道,请姜望于此言魁————” 姜望双手扶膝,轻轻低头为礼:“姜某……不能辞也。” 现世山河壮阔,各大名山竞艳其姿,数不胜数。但能够与书山相提并论的,可能也就玉京山、天刑崖、须弥山。 于名于势,举世难匹。 姜望今日若能魁于书山之巅,将是不输于原天神蹦跳玉京山的壮举—— 当然或者没有人认为那是壮举。 颜生早早地来到了树台边缘,白歌笑、姚甫、陈朴等相继进来,一会儿工夫,照悟禅师、福允钦等也走了进来……都有些沉默。 无论亲近与否,见朝阳横空,总不免感怀。 这巍似高原的树台,成了新的天下台。 黄河登圣的姜望和人间封圣的子先生,在这里做绝巅的魁决。 可惜观众不多,只有台下寥寥几尊真君。 但等结果的人,天下都是。 天下台那边自然也通过各种路子得知了书山上的最新消息,但无法再以乾天镜观照。子先生不是燕春回,不愿意让人观摩他的道……纵霸国天子,也只能静等最后的答案。 观河台上人似蚁。 闾丘文月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做纸上诗。并不在离开观河台的人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只以观河台为长卷,不时落笔勾画。 鲍玄镜和宫维章的魁决还在继续,整座演武台已经铺满了阵纹,唯余他们所斗的一角。古老的道文更是蔓延在六合之柱外,攀游观河台,写成一篇约书。 观者隐有所见,其字曰“太虚垂象,本育烝民;玄门立教,乃求渡厄……” 万古文字传其道,仓颉一笔开民智。 古今不相见的人,通过文字能相知。 书山之巅,子先生双手一张,自然有平地而起的铁画银钩,文华瀑流。他的书法是当世一绝,质朴归真,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 见字成道,其曰:“山河无话,谁凭白章;岁月有言,只借青简————” 其中飞出一个大字,名之曰“天”! 好一幅字! 墨浓如夜,锋起成山。 横而无尽,撇捺无边。 当它显现,天海奔流,浪潮万顷。一朵朵浪花是一篇篇文章,写的是英雄末路,烈士悲歌,天不假年。 一篇篇千古雄文,交织成天幕,覆向广阔无边的人间。 天之倒倾为朱笔,尽是人间无力事。 “古往今来英雄气短,多有天命不眷,人事难成。故为此言,诚可叹也!”子先生慨声而吁! 这位儒家圣人,并非天人,却晓天道之理。 一字掀即有天幕落,要以此裹尸,终结英雄长旅一 当然这只能算是一个问候,是君子拔剑前的致礼。 这一卷雄文天幕当然煊赫,却不可能对姜望起到作用。世上或有人能跟今天的镇河真君较论天道,但那五指之数里,并不包括枯坐书山的子先生。 先礼后兵,君子之风。 姜望好歹曾在东国为公侯,礼仪上并不欠缺。行过礼后,在抬头的那一刻,便也抬起剑指。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剑指上抬的过程,山为其开,水为其分——这道倾覆下来的雄文天幕,就被撕裂了。 古今英雄故事,散为漫天的碎字,如雪而化。 像是撕破一张纸,吹断一根发。天幕竟成裂帛两片,继而散为云影。 这风轻云淡的一剑,也是见礼。彼此交换了认知,确立了边界。 在这一指之后,真正的战斗才开始。 褐如铁铸的树台,年轮转如命轮。 雄文天幕撕开后,又是一重天。仍然广阔无边,但并非现世。 道与天齐的姜真君,被暂且隔绝了天道之力。他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掌控天道。 树台也非树台,先生不在眼前。 此身在一私塾,嗅得墨香,见得文华,五感醺然。 汹涌文气如云而举,琅琅书声似击玉之声。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姜望身下所坐,已是一方凳,身前所横,正是一长桌。 身周左右都是年幼的蒙童,个个摇头晃脑,诵念经典。但都像是隔着雾镜,看不分明。雾里花,仍绰约,镜中人,忽已远。 他低下头来———桌上摊开一本书,上面写着字,明明个个都认得,连在一起就糊涂,越看越头晕。 姜望心有明悟————原是借身之感! 自忖此刻所感受的这孩子,应该不是自己。想他姜某人虽然不是特别爱读书,儿时谈不上什么学问的基础,但因为本身的勤勉,在有条件后也是手不释卷,各家经典都读过。虽然不是读书的天才,也谈不上愚笨,多读几遍,多请教几人,总能有些收获…… 何至于现在这样懵懂? 只要是他接触过的、有些交情的,哪个没有被他追着提问?甭管是世家公子,还是什么宗师! 也别管问题问得是不是太简单,我考考你教不教得好! 等到在他的感知里,自己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拿起笔来,按着宣纸写字,歪歪扭扭地留痕。 他笑了:“子先生倘若要和我较量书法,我无以称魁。” 姜望已经看清楚了这个时间片段本质,明白这是斑驳岁月里的某一道年轮。 一瞬间就夺回天道。 子先生的考题或许在纸上,或许是文章,或许是字,但他的答案写在这个世界的天道里! 在他知世知时的这一刻,宣纸上的蒙童涂鸦,就变得清晰,形成两道深邃的痕迹。他看到帖上写的是———“玉山”。 字虽歪扭稚拙,却灵性天成,呼之欲出,正在写字的这孩子,长大之后必是书法名家。只不知是哪个人的人生故事。或许就是子先生? 玉山是个什么地方?亦或是什么代指? “呵呵……”正在写字的蒙童,低声笑了起来:“姜君谦虚了,你在白日碑上的刻字,可是筋骨皆备,意气纵横! 姜望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意海法术?” 他很好奇,以他如今的仙念强度,子先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影响他的意识,修改他的感知,将他置于这方年轮。 支撑这份好奇的,是他反掌握天道的从容。是他磅礴无复,接天海连长河的潜意识海。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犹可闲看风景! 蒙童笑道:“君可知黄叶帖?” “兵仙征返,见黄叶枯落,遂成旸国第一书。有志于字者,何能不知?”姜望尽量云淡风轻:“原帖在我手上。” 蒙童‘噢’了一声:“杨镇是跟我学的字。” 姜望不说话了。 今天也不是聊书法来的。 蒙童继续道:“我是看你行笔之间有几分相似,但未得其神,不能确定,故有此问——” 轰轰轰! 浪潮咆来忽如龙。 惊涛骇浪撞进此间来,冲书桌,溃方凳,将那读书的人影都撞碎。掀翻此世也! 潜意之海,广阔无边,姜望独行海面。 他负手而立:“先生莫要说书法了,讲得浅了你不尽兴,讲得深了我不懂————咱们来个痛快,如何?” 子先生的笑声在海水中荡漾:“姜君真是快意人!此般朝气,令我艳羡———便试剑!” 比言语更直接的是动作,姜望抬步而行,立刻履水如镜,整个潜意识海,自此寸澜不生! 子先生的声音受此压迫,也有几分失真:“余幼时鲁钝,有志于学,然而书不成文,读不成章,师长都以为朽木,遗我束脩于晚桑……幸得一老叟,每日授一字,为我开蒙。” 镜水之上,立起一孺童,手提木剑,面带微笑:“原来我非愚鲁,是生而见真,被那些无用之文字,迷惑了眼睛。是庸人不够教我,而以我为庸。” “往后我每思幼时,有教无类,不怠贤愚。” 这孺童抬起木剑,发起决斗的邀请:“姜真君剑魁天下,试此孺子剑。” 冥冥之中,有如此清晰的感受———— 年轮五转,过则不入。 竟只能孺子对孺子! 并非是以现在的觉知,驾驭五岁的身体。而是只能以五岁时的那个姜望来对决, 子先生的力量神乎其神,好像百无禁忌,可以在任何秩序里存在,还能在其中切分……建立自己的秩序。 就像这片潜意之海,明明被姜望的意志掌控,他也能自在地游走其间,并建立特别的决斗规则。 这种力量关乎于“礼”,也关乎于“矩”。 姜望微微抬眸。 凡于斗剑,无所不应。 哗啦啦! 天空仿佛河流涌动。 有一个跌落水中的孩童,一路下坠,跌到了海面上。 这孩子爬起来,手上也抓着木剑,一脸倔强,微微抿唇。 正是儿时落水的小姜望。 “我幼时少读字,不解书,多看画,辨药材……但却是握着剑长大的。”小姜望笑道。 “剑也无名,我父削之。” 就此涉水而前,纵剑相斗。 镜水无波,两小儿戏。 “所谓字如其人,非以见品性,是以之见恒心。”子先生的声音道:“所谓观剑而知人,是于死生之地,见真性如何————今与汝决,试问剑魁。” 姜望拔身如水上松,剑气纵横,亭亭如盖:“我与先生坐而论道,就论出剑魁来,想来司阁主很难认可。” 子先生笑了笑:“官长青也曾求剑拜山。你若赢我,司玉安必无异议。” 姜望终于明白,什么叫岁月长久。 儒家这位圣人,端坐书山之巅,从古老的年月到如今,也不知落了多少颗子。从兵仙杨镇,到失落祸水的剑阁官长青…… 天下兴亡,史书翻页,不过是他一杯热茶,半盏晨昏。 心下暗惊,却只是笑道:“应无明议,当于腹诽!” 子先生也哈哈大笑。 镜水之上,又立起一少年:“余十四,已知学无涯。初见血,江海藏锋。自以为天下之大,当魁少年。” 其人手中提剑,而年轮十四转。 姜望负手不动,只自眸光中,走出一个十四岁少年 那年他刚刚考进枫林城道院,成为一名光荣的外院弟子。 那年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十四岁眉清目秀的少年,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提着剑往前。 这一年的他,没有太长远的理想,只知道承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就像他答应了父亲,一定要考进道院。 镜海之上,又一霎光转,落成了九座光门。 年轮在这一刻并不体现,门楣上清楚地刻写着不同的境界——— 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洞真,衍道。 “与君斗剑十一场,入此门中,生死不论。” 加上五岁场和十四岁场,子先生同时开启了十一场斗剑! 这是要与姜望决于现在,也斗于过往。 一生道途分高低! 姜望只是笑:“为何超凡之后,此般战场,不再以年龄分界?” “因为二十三岁之后的姜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与他同龄争锋———即便世尊再世,儒祖苏醒。” “实言悦君之耳,叫我赧颜!” 子先生的声音也在笑:“但我既然能够制定规则,肯定要为自己找一些赢面。” “割门而出,自是手段。搭起高台,本即良方。”姜望抬步往前:“便如先生所愿。” 他每往前一步,在他的身体里就走出一人。 青涩的姜望,白发的姜望,风尘仆仆的姜望,崭露头角的姜望,意气风发的姜望,光彩照人的姜望…… 尽入门中。 最后只剩衍道境界的姜望自己,将负后的手,拿到身前,拿起了薄如蝉翼的薄幸郎……轻轻推开了门。 门后也是一片海。 并非意海,倒像是学海。 但与现今镇在祸水的学海又有不同…… 若说学海是古往今来无数儒生的智慧体现。眼前这文气汹涌之海,则有一以贯之的灵光存在,乃一人之文心! 旧色儒衫的子先生,便坐在这片文海中间,笑眼看着姜望:“活得久了,书读得多了,就稍微懂得多一些,不敢比天骄少年。” 自以文海为学海,意成小洞天! 姜望佩服不已。 他佩服的并非这般力量,而是这等学问。 他是苦读而有积累,一直都在努力弥补早年不足,很明白学成如此,要下多少苦功。 子先生投入的岂止是年月? “若比背书,我已输了!” 姜望笑着提剑而前。 但这毕竟不是比学问。 他不管前面的十场如何,这一场他必魁胜。 坐于文海的子先生,也笑着提起一柄文气所铸的剑。 刺——啦!!! 子先生惊讶抬头—— 这片文海被刺破,天隙开来如天门。 灿烂的金光之中,自此门后,走出一尊金冠金发金眉金眸的姜望!此尊面色淡漠,眸如镜恒,白色天火绕霜披,在空中招展,身成金性如永恒,于此世为尊。 天海为其开拓,文海为其涌波。 古往今来无此真,登于绝顶再绝顶,其乃【天道剑仙】!! 就是这一句对话的工夫…… 洞真之门,已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