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程季良拉长了声音:“有备而来!” 让这少年郎带走一个还没有怎么培养的小丫头,其实谈不上损失。 但是不是随便来一个人,摆出一颗人头,就能够在三分香气楼里把人带走呢? 程季良想,这是不应该的。 三分香气楼能够成为百花街的风月魁首,可不只是姑娘漂亮。当初他来这里建设分部,是从无到有,一砖一瓦,渐起高楼。 在组织还未掀起今日之声势的时候,在这灯红酒绿、声色怪诞的行当站稳脚跟。他要面对的压力,他所经历的斗争,也不是轻飘飘的风雨。 三分香气楼不是不可以道歉,但眼下的这些呈现还不足够。 面前的少年郎,尊重宋国的秩序,尊重商丘城里的规矩,但不够尊重三分香气楼。 客人们的议论声如水汽氤氲,渐而漂浮在穹顶。 程季良双手撑住围栏,投下审视的目光:“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们的损失?” 褚幺看向老刀:“小翠的赎金,这位大哥已经拿走。” “十二两银子。”老刀说。 他将今天的“外快”拿了出来,对方既不畏缩、也不莽撞,小小的钱袋已经有些烫手。 “为什么是十二两?”程季良问。 “其中有二两是她这段时间的花销。五两是你们的本钱。”褚幺把人头盒子盖上了,这颗人头并非威慑,只是交代。交代他已做的事情和要做的事情,符合商丘城的正确。 他字句清晰地道:“有位做掌柜的长辈教过我,不管什么货物,过手不能不沾油。可以自己不沾,不能不让别人沾。所以我想,你们可以赚五两。买她的钱翻个倍。” “说的很有道理。”程季良看着他:“所以你这么突然地闯进来,影响本楼正常经营,引起这么多人围观,放个人头来吓人……然后觉得,三分香气楼的面子,就值五两银子,是吗?” “我不是突然闯进来,我规规矩矩地拜访。这位大叔迎我进来,然后这位刀疤大哥拿走了我的钱袋,最后你们不让我把人带走。至于这颗人牙子的脑袋,也是作为证物呈现,回答阁下的疑问。” 褚幺一条一条地讲:“我们不能把阁下的面子也算上。我们就事论事,讲道理,谈契约。从头到尾这就是一笔不合规的交易,我们正在纠正这笔交易里的错误。” 他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楼上的人,他也的确仰着头。 少年负剑眺高楼,试问天高否。 “如果连你的面子也要算上,小翠的名声怎么说?小翠她奶奶哭瞎的眼睛怎么算?” 他问:“按照宋国律法,你们在买卖奴婢的时候,也有确认奴婢来历清白的责任,不是吗?” 对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程季良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恶意,一个人就算见过了再多的黑暗,也终究是愿意享受阳光的。 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不是按照少年人天真的想象来运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事情不是这么办。”程季良摇了摇头:“人和人,不相同,即便是在青楼里卖肉,不同的姑娘价格也不一样。很多人的面子是不值钱的,有的人面子却很金贵。” “你去那个人牙子组织讲了道理,摘了人头,灭了他们的威风,这很不错,是人们爱听的侠气故事。但不代表也可以在我们三分香气楼这样做。” “人和人不一样,地方和地方,也不一样。” 他俯瞰下来:“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懂?” 一个个穿着花衣小帽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守在楼中各处关键。 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分香气楼在南域几乎人人喊打,绝大部分地方都进不去,只在魏国和宋国活动……在南斗殿覆灭之后,才稍好一些。 理所当然的,安邑奉香使和商丘奉香使,就成了三分香气楼在南域的核心高层,掌握域内最大话语权。 这些花衣的奉香侍者,才算是真正的三分香气楼门人。也是三分香气楼最核心的武力。 褚幺静在那里。 然后他抬头问四周:“在场有没有官家的人?” 程季良没有说话。 老全是没有资格说话,也没有资格不说话的人,所以战战兢兢地道:“公子说……额……你开什么玩笑,今天又不是休沐日,官老爷们怎会来这里寻乐。我这双眼睛守在大门,是一个官家人都没迎见。” 这话他的确可以拍胸膛说,因为当官的都是从后门进的! 那条成天打瞌睡的老黄狗,这时倒是撑开了耷拉着的眼皮,似乎对人类的热闹很感兴趣。 围观的人群里这时响起一个声音:“你找官家的人做什么?” 穿着淡青色儒服的公子哥,把怀里的美人推开,慢悠悠地摇折扇:“或者我可以效劳。” “阁下是宋国官家的人?”褚幺问。 “我还没有官身,不算是官面的人,但还算有些官面的影响力。”这人悠悠一笑:“在下殷文永。” 不懂事的少年郎,没有预期的反应。就连围观的人群也比较冷淡。 殷文永便又补充了句:“我堂哥是殷文华。” 这下一片哗声。 宋国当代有两个出挑人物,能与列国天骄争锋,一名辰巳午,一名殷文华。 都是参加过黄河之会的人物,在国内自是独具风云,冠盖同龄,影响力非常之大。 尤其是前几年的学海泛舟,天下儒生角逐祸水,殷文华表现惊艳,被暮鼓书院的陈朴院长盛赞为“剑心文龙”,一时名噪天下。 殷文华的堂弟……那当然也是了不起的。 就连商丘奉香使程季良,也拱手示意。 可惜乡下来的土孩子,不懂世家之尊,天骄之贵。 长相平平的少年郎,表情过于平静,只道:“您能帮忙,再好不过。” 殷文永倒不计较,他只是有看热闹的闲情,笑道:“不会是想要就近报官,叫我现场主持公道吧?” 他倒是并不介意顺手叫个事务官员过来,处理一下这等纠纷。商丘治武所正巡使,那个叫车光启的,不就正在琼枝姑娘的房里么! 只是……面前这少年,若是说站出来强出头不成,就想着报官,那就太没意思了些。既愚蠢,又软弱,既冲动,又没担当。 不醒世事的少年,和三分香气楼打官司,到底会输成什么样,倒还都是其次。 他生在这等奢遮世家,见惯了风吹稻穗般的人群低头,偶尔也想瞧瞧不顺从的力量。 可惜这个世界,就是长辈们说的那样。那就继续歌舞,愿商丘殷氏,岁岁年年,世世永昌。 殷文永已经在想开心的事儿,抬了抬手,便准备让人去叫车光启。 琼枝姑娘一月待客不过五回,翻到谁全看运气,本月是叫这老小子拨了头筹。叫殷大少好生不爽! 趁这个机会,顺手把车光启从被窝里揪出来,真是极有趣的。 但半蹲在那里的少年只是说:“哦不,我只是想问问。我来三分香气楼的种种行为,是否有触犯宋国法律--我这段时间特意在学宋法,但资质驽钝,学得不是很好。希望您能帮忙查漏补缺。” 事情又变得有意思起来。殷文永含笑道:“除非你不满十五岁,不然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你触法的地方。” 按宋律,未满十五岁,不得出入青楼,青楼更不得接待。 即便是青楼里童养的姑娘,也要满了十五岁,才允许拆花迎客。 褚幺没有殷少爷的风趣,他只是为他得到的确定的答案而坦然。 然后他又问:“既然我严格遵守了宋国的法律,我也证明了买卖合同的不合理,那么宋国官府是否会支持我带走小翠呢?” 殷文永有些失望了,但毕竟有世家公子的教养,耐着性子道:“官府当然会保护受害者,避免不法侵害的发生,惩治违法的行为--但谁是受害者呢?” “你,小翠,还是三分香气楼?” “原则上我个人都愿意支持你带走小翠,但官府不得不考虑,这种支持是否合理?”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只是假设,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这么做--假如三分香气楼说他们已经开始培养那个叫小翠的女孩。使用秘术种种,耗费诸多珍稀材料……” 他看着无知又可怜的少年:“你能怎么弥补偿还呢?” 褚幺又抬起头来看程季良。 程季良摊了摊手。 这种事情根本无法证伪,且完全可以变成事实。一支三分香气楼所独有的檀香,便可以说是绝世孤品,谁来定价? 说给小翠用了,就给小翠用了。 法律是什么?每个人的定义不一样。 三刑宫那群人,可能觉得它是正义本身,是公平的具现。 但在程季良看来,法律是上层统治下层的工具! 真正的弱者,是那些连法律条文都看不懂的人,注定被压榨被统治的人。 在商丘城百花街立业,三分香气楼岂会不懂法,不仅懂法,还懂治武所的正巡使、副巡使、都武尉! 只会抱着法典啃的人,并不懂法呀。 “价钱可以谈。”褚幺蹲在那里,手盖在木盒上:“抱歉,一开始说十二两银子,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向诸位致歉。” “我尊重这个世界固有的秩序,因为很多人都赖之生存。在感受到绝对的错误之前,我应该谨慎地触碰。” “今天我因为自己天真的认知,险些做了坏规矩的人。” 他看着程季良,无怨无愤,只有真切的歉意:“不知作价多少,能够让我弥补这件事情。然后安全地带小翠离开。” 程季良这时才觉得棘手了。 老实说他不怕什么背景深厚的角色,他身后的三分香气楼,是天下大宗。楼主罗刹明月净,是叩问超脱的人。哪能随便来一个正义感泛滥的小子,就有掀翻这等势力的底气? 轻怒拔剑,骄狂跋扈,就算有些背景,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目空一切者,难有成就。 除非像斗昭那样,有藐视一切背景的家世,和斩碎一切质疑的刀。 天下又有几个斗昭呢? 真正难对付的是面前这样性子的少年。他尤其需要思考--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得是什么样的环境? “这件事情不是没得聊。”程季良决定让一步:“叫你的家里人来谈吧。” 褚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家父不幸,家母太远,家师……不敢辱其名。” 他从怀里取出自己的储物匣,又从储物匣往外掏,刀钱,环钱,碎银,金元宝,道元石…… 零零碎碎,摞了一堆。 “我自己攒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他说:“怎么都该够了。” 没有人能忽略一个少年倾尽所有的诚意。或许并不能用价格来衡量——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炙热滚烫。 就连只为看乐子的殷文永,都忍不住想开口说点什么。 程季良也终于动容。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栏杆:“看来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重要。” 褚幺说道:“我答应了小翠的奶奶,要带小翠回去。我得说话算话。” 程季良已经准备放人了,但还是要斟酌一下说话的方式,耳边忽然传来声音-- “继续逼迫。” 那是完全没有温度的,一个字一个字滑进耳朵里的声音。 来自商丘城三分香气楼的花魁,“花不解语”的琼枝! 程季良终于开了口,却问:“你的全部身家,就只有这些吗?” 褚幺抿了抿唇,终是如实地道:“还有一些钱,都是亲友所赠。出门的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过自己,不会用一文。” 少年人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程季良其实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但话出了口,视线平移:“这个储物匣也很值钱的样子。” “这是很重要的长辈给我的。”褚幺的眉头微微扬起:“现在这些……还不够吗?” 他的储物匣,是抱雪峰上的仙子师娘所赠,是万万不可能容许任何人的觊觎。 年轻人的怒意难以掩饰,程季良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但还是说:“对小翠的价值来说,是够了。” 对于他程季良的面子,对于三分香气楼,则远远不够。 “程奉香使一一”殷文永皱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的话。 “殷公子!”程季良先一步截住了他:“这是三分香气楼内部的事情,我们也是要尽量慎重地处理。今天搅了您的雅兴,事后定有赔礼送上。” 他又四下拱手:“各位爷,实在对不住。鄙楼的诚意,大家今晚就可以看到。还请移步,先回房去休息。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观众渐而散开,就连殷文永也沉默没有说话。 他倒是并不在乎什么赔礼,但作为世家子弟,他需要考虑,在程季良态度如此坚决的情况下,有没有跟三分香气楼作对的必要。 而褚幺依然半蹲在那里。 嘈杂声,议论声,靴子拖地声。 还有形形色色的目光。 商丘三分香气楼的一楼大厅,像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舞台,他是第一次登台的幼兽,应予观众以精彩的表演。 师父说,这个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你得去看。 师父又说,这个世界跟你看到的也不一样,你要多想。 师父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他边走边看边想,想着师父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迷茫。 好在他背着剑。 师父送的剑。 他看着站在二楼的程季良,慢慢地说:“我没有想到,你的面子这么值钱。” 程季良也看着他:“我的面子不值一文,但三分香气楼的面子很值钱。” 褚幺“哦”了一声。 他开始收拾,把地上的碎银金锭道元石,一点一点地捡回储物匣里,一个铜钱都没留。 然后站起来,他站得笔直的,像师父那样站成一颗青松:“那我要跟你算我的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