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阵阵。 朱廊曲回处,漫开了一片石榴红。 上阳宫的宫女们已经换上了薄纱。 从琉璃檐角下匆匆步过。 午后的阳光在九叠黄砖上淌成蜜色,女官们曳着藕荷色轻绡穿行于回字纹阑干间,裙裾拂过阶前新开的玉簪花。 上阳宫红砖黄瓦的宫墙,今日的颜色格外的鲜艳亮丽。 被工匠新涂抹上颜料。 整个上阳宫这几日都陆续换上了新墙面。 颜料是猪血与朱砂混合而成,除了光鲜亮丽,还有辟邪之意。 盖因前来休养散步的圣人,前日深夜忽醒,似受梦惊。 整个上阳宫的女官、宫人们忙碌起来。 第二日,整个宫廷的墙面都换了一遍。 处处门匾上都放置了薰鼻的艾草。 自从洛阳城里那一声响彻全城的莫名巨响过后,圣人便移驾到了洛京郊外的这座上阳宫,久久未回皇城,每旬的朝会和御前会议都是在上阳宫这边举办。 有人传言,是天枢倒了,在卫氏双王建成的那日,受到了天劫。 圣人大怒,卫氏双王被暂时禁足王府,涉事官员也纷纷下狱。 这些日子朝野上下一片寂静,幸灾乐祸、乐得其见的不少,暗地里不少人在揣测后续走向。 整个洛阳城在这个春日里都是在暗流涌动中渡过的。 圣人更是直接搬到了上阳宫,估计是眼不见心不烦。 午后,上阳宫的甘露殿外。 有成群结队的女官倩影浮动。 进进出出。 却静悄悄的,像是没有脚步一样。 在无声之中忙碌。 有一股午后的静谧。 有圣人身旁才会出现的两位彩裳女官守在大殿门外,安静的交换眼神,打着手势指挥。 殿外的东廊,忽起玉磬三声。 惊起栖在槐树上的百灵鸟,旋即见到,一群深色制服的乐师们抱着紫檀木琴从殿中匆匆低头走出。 少顷。 里面的大殿内隐隐有细碎话声传来。 听不真切。 淹没在了被枝头夏蝉奋力的嘶声中。 也没有宫人敢屏气凝神的细听…… 这时,又有一位面容姣好、点缀梅花妆的彩裳女官从远处赶来,来到门前。 她转身从留步随从的手中接过冰鉴,目不斜视的经过了两位同僚身边,进入甘露殿中。 殿内,八棱鎏金熏炉蒸着苏合香,袅袅烟丝攀着盘龙柱游至殿内,在天花板上彩绘的飞天女仙的琵琶弦琴表面凝成了珠露。 远处的太清池送来荷风,殿内隔绝视野的蝉翼纱在风中舞动,忽明忽暗地透出殿内景象。 捧冰鉴的彩裳女官进门时,恰好瞧见一道苍老身影从地上跪拜完毕,爬起身来。 这老者看背影都胖乎乎的,在和最上首那一道龙袍老妇人交谈。 撤走宫人与乐师的大殿空荡荡的,只有胖乎乎老者与龙袍老妇人的身影。 女官立即垂目,手端冰鉴,原地停留。 冰鉴正随着她手腕轻颤。 选择了远远的止步。 “国老平身,莫见外了,不知为何,每当看 到国老颤颤巍巍的跪拜,朕的身体都会感到痛楚,有些感同身受啊。” 珠帘后方,传来龙袍老妇人沙哑的嗓音。 狄夫子躬身抱拳: “圣人万寿无疆,福禄天齐,哪会是老臣这样的腐草之荧,圣人折煞老臣了。” “算了,国老坐吧。” “老臣惶恐,还是站着为好。” “惶恐何为?” “老臣是做了错事,或说了错话。” “哦?是何错事,是何错话,朕怎不知?” 狄夫子语气认真: “圣人不是责令凤台的人,夜里的奏章文书都不准老臣检视吗,想必是老臣无能,触怒了圣人。” 老妇人似乎笑了下: “非也,国老,这并非避你,朕只是告诫那边的官员,如果没有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就不要去打扰国老你了,你夜里也无需和其它政事堂宰相一样,宫中值班,早些回去休息吧,什么事白日处理。” 她语重心长:“国老,朕是真盼着您身子硬朗。 ” “多谢圣人,圣人请宽心,老臣还能干。” “国老先坐。” “是。 ” 狄夫子半边屁股挨着凳子,正襟危坐。 龙袍老妇人似是等了会儿。 狄夫子一动不动,没有出声。 气氛安静下来。 只至珠帘后方传来老妇人的悠悠嗓音: “朕还以为国老也要规劝朕。” “不敢,陛下是说规劝何事?” 老妇人笑语: “当然是朕不回皇城,久待上阳宫,修养享乐的事。另外,天枢和四座佛像的风波,国老八成也想劝说吧,借此说教下朕。” 狄夫子严肃摇头: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皆是遗憾之事,涉及圣周,不是用来借机说教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拾那摊子。” 龙袍老妇人语气有些意外与欣慰: “国老真是以大局为重,朕没有看错人。” 狄夫子谦逊谢礼,又主动问: “圣人眉宇忧愁,有何难事,老臣能听否。” 珠帘后方,龙袍老妇人沉默片刻,才徐徐 开口: “朕前夜做了一个梦。” 她停顿了下。 狄夫子再度行礼: “臣在听。 ” “朕梦到了一只大苇莺,两翼全被折断,在朕面前低吟泣血,朕却无能为力。” 狄夫子立即道: “臣不才,可为圣人解梦。” 龙袍老妇人迟疑了下: “讲。 ” “苇即卫,是陛下的姓氏,两翼是指二子。陛下现在只有浔阳王、相王二子,此梦预示,只要起复相王,再调浔阳王回京,重用二子,陛下的两翼便能重新振作,展翅高飞!” 龙袍老妇人安静了下,语气像是有些不高兴: “解梦归解梦,朕的家事,与国老莫干。国老刚刚不还说,不规劝说教朕吗,岂要食言。” 狄夫子径直站起身来,施然行了一礼: “老臣不敢。” 只见殿上这位胖乎乎老者垂垂老矣,却风度翩翩: “这不是规劝,是为圣人妥善解梦,老臣也不是要说教,老臣只是常常疑惑不解一事,不问不快。” “所惑何事,国老说来。” 狄夫子慢条斯理,话语却如同一把刀子般锋锐,直刺而来: “陛下,姑侄之于母子,到底哪个亲近?老臣读史,纵观历朝皇族,自古以来,都未曾听说过侄子将姑姑尊为太后,并且还让其配享太庙的。难道本朝能发生吗。 “虽说我圣周独一无二,陛下也是千年一帝,是能开万世先例,堪比虞舜的存在,这一点老臣坚定不疑。 “但魏王、梁王志大才疏,不是陛下这样的贤君,陛下作为姑姑,最懂二侄,难道是觉得他们也能与陛下并肩,能是开万世先例者? “还望陛下为老臣解惑。” 龙袍老妇人突然沉默了。 …… 夜。 洛阳城外。 一座小驿站,有一户化名苏姓的人家入住歇脚,并未引起什么注意。 每日来洛阳的人太多了,四面八方,天南海北,络绎不绝。 神都并不缺这样一户富贵员外。 晚饭后, 驿站后院,二楼一间厢房中。 各自休整完毕的众人相续聚集。 离闲、离裹儿、离大郎、韦眉、陆压、半细皆在。 正在商讨进京事宜。 一行人走了接近两个月,水陆兼程,风雨无阻,终于抵达了神都洛阳,这座天下首善之地。 大周权力的中心。 厢房内,只点了寥寥一盏灯火,十分贴合议事的氛围。 除了捧猫坐在一旁的离裹儿和侍奉她的彩绶外。 其他人都围坐一张桌案边。 灯火堪堪照亮他们脸庞一角。 离闲的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从下午远远的望见洛阳高大的城墙起,离闲就一直处于精神抖擞亢奋状态。 若不是离裹儿、谢令姜建议,另外还有韦眉在一旁压着,估计离闲已经赶时间在傍晚踩点进京了。 众女当时商议了下,决定沉稳期间,先休整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对了,谢侄女、容真女史人呢?” 离闲环视一圈左右,好奇问。 离裹儿摇头: “应该在容真房间里,刚刚谢姐姐出门,说去找下容真女史,不知道是谈何事,让我们先聊。 ” 离闲与韦眉对视,不动声色的点头: “估计是檀郎那边的私事,咳咳,咱们聊正事吧。” 陆压问: “王爷,咱们是直接进城吗,要不要通知什么人?” 离大郎开口:“还是按照之前在浔阳,檀郎叮嘱的,咱们先去说浔阳被水贼袭击的事,博取同情。” 韦眉抬手: “要不先联系下旧人?妾身的族叔正是现任京兆府尹,先联系阿爹,让阿爹联系这位族叔,再由他通报朝廷如何?也算走了程序,而且自己人也安全。” 众人交换眼神。 离闲犹豫道: “也不是不行。” 离大郎看了看阿父脸色,问: “父王原来准备怎么说?” 离闲下意识道: “当然是联系相王府或者夫子那边,他们是帮我们的,也可以通知下长乐。” 韦眉微微皱眉: “会不会不太妥,夫子倒是值得敬仰,应该可靠,但你那弟弟,妾身总觉得喊他不太好,你那妹妹也是。” 离闲挠头,欲语:“反正都是献出鼎剑,咱们可以先不说,只提王府被烧,浔阳遇险的事,等见了圣人,再献剑。” 韦眉突然问离裹儿:“彩绶剑诀学的如何?” 离裹儿摇头: “彩绶已经九品,但是失败了,我与谢姐姐推断,可能是真名无效,那个字不是真名,没法九品加剑诀,也无法成为它的剑主。” 众人皱眉。 离裹儿突然道: “没事,真名我们不知,其它人也不知道,先献上去,交给皇祖母,反正功劳是咱们的。” 离闲犹豫问:“这和檀郎原定的计划不符。” 离裹儿摇头,指着窗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到洛阳了,计划有变,只能先献剑。欧阳良翰之前也说过,真正的大事,是计划之外的,只能随机应变。” 韦眉赞同: “好。裹儿说的没错,固然剑主是咱们的人最好,但是咱们哪里做得到十全十美,鼎剑能顺利献上去最重要,那道功劳即可,况且,妾身一直觉得,剑主都是咱们的人,其实也容易招圣人忌惮。” “那好吧。 ” 离闲叹气,又振作起来: “不管如何,夜里咱们就要联系人了,明日就要进城,不能再拖了,都到了这一步,先进洛阳再说!” “好……” 众人纷纷点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出现两道美丽倩影。 一袭火红裙裳,一袭素白宫裙,春华秋实,各有风采。 但是离闲等人却稀奇的发现,今日这两道身影走在了一起,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进屋。 谢令姜走在前面。 韦眉笑着迎接: “贤侄女来了。” 离大郎瞄了眼后面默默跟着的笼袖冷脸少女,问: “容真女史是来道别的吗?” 房门被陆压掩上。 似是察觉到众人徘徊在她和谢令姜身上的古怪目光,容真骤停站在门边,没有跟着谢令姜走到里面位置。 她摇了摇头。 笼袖不语。 显得稍微有些没礼貌。 但是离闲一行人却已经适应。 一路上都是这样,容真和大部队隐隐有些脱节,有些特立独行。 不过也没有拖后腿,只是一副“不熟”的勉为其难样子。 也不知道是和谢令姜不对付,还是芥蒂离闲的离氏皇族身份。 亦或说,对于离卫之争,若不是欧阳戎在,容真本就是中立偏本姓一点,然而现在…… 倒是感情复杂起来。 不过众人也拿不出这位冷脸女史的态度, 只能确定她应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王爷。 ” 谢令姜突然开口,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 女郎久久不语,转头看着陆压等外人。 陆压见状,退了出去。 屋内除了她与容真,只剩下离闲、离大郎、韦眉、离裹儿四人。 自见红裳女郎从袖中掏出一枚似是早准备好的锦囊,递给离闲。 众人侧目。 离闲也愣住:“这是何物?” 谢令姜低声:“大师兄托我将这只锦囊交给你,他说王爷若是在洛阳城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打开此囊。” 离闲顿时惊喜,立即拆开锦囊,取出里面纸条,凑近灯火,期待的看了起来。 少顷,他笑容渐渐收敛,有些严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离闲缓缓放下信,面色莫名,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门口清高孤立的宫装少女倩影,一会儿低头又去看信确认。 “檀郎怎么说?” 韦眉迫不及待问。 离闲没有立马回答,仅仅只犹豫了三息, 抬起她,把纸条交给谢令姜。 后者也扫了眼,旋即走到灯火边,将纸条烧为灰烬后,她一双星眸转头继续看向离闲。 众人愈发疑惑。 在韦眉等人探寻视线下,离闲很快下定了决心,走到容真身边,郑重行礼; “烦请容真女史帮忙进宫,禀告圣人,就说……就说不孝子离闲在洛京郊外,有要事禀告,想要见圣人一面。” 气氛有些寂静。 容真轻轻颔首,转身出门。 “本宫这就进宫,诸位稍等。” 韦眉小声:“怎么让容真女史禀告,七郎,我韦氏那边……” 离闲立即压低声音道: “不要联系,我们回京的事,任何人都不要说,这是良翰的话,相王、长乐、韦氏都不要说,甚至夫子和谢先生都不要早,咱们只通报圣人,让容真女史去,其他人任何人都不要联系。” 韦眉噤声。 离裹儿若有所思。 谢令姜跟出去,准备送人。 离裹儿突然问:“你大师兄还有其它锦囊 吗?” 谢令姜摇头,经过她身边时,匆匆丢下一言: “没你的。 ” 离裹儿脚步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