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 杨坚朝着韦孝宽大拜,跪坐在他的面前。 在很多年前,两人曾在玉璧城相见,当时也是一同遭遇了刘桃子。 那时的杨坚,尚且稚气未干,洒脱,强势,桀骜不驯,那时的韦孝宽,温和,自信,斗志昂扬。 此番再次相见,两人都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杨坚丝毫不见当初的锋芒,过去犹如利剑,现在利剑归鞘,朴素,老气,四平八稳。 韦孝宽也看不出当年的气派,耷拉着脑袋,眼里没有光泽,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看到跪坐在面前的杨坚,韦孝宽的眼里更是多了些悲切。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后生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才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杨坚变成了当今这个杨坚。 他长叹了一声。 “起来吧。” 杨坚缓缓起身,小心翼翼的坐在了一旁,他看向了韦孝宽,“叔父受累了。” “待在夏州,一面防着高长恭,一面要防着宇文家,唉,当真是苦了您。” 韦孝宽猛地瞪圆了双眼,整个人瞬间绷紧,不由得看向了门外,“噤声!!” 杨坚却还是那平静的模样,“叔父勿要担心,周围都是我的亲兵,宇文宪也进不来。” “就算如此,也得谨慎小心!不可胡言乱语!!” “叔父,若是在您面前,还要装模作样,说不出实话,那我还能与谁说呢?” “你!!” “叔父,您这次装病,主动舍弃夏州,宇文宪倒是好说,但是宇文邕定然能看出来,若是让他觉得您是有意怠慢,有不满的想法..会出大事。” “我已经做好安排了,两天之后,我的一个随军医会过来,他带了些药,您且吃下,对您不会有大害,但是会让您小病几天,到时候再让其余医者来查看您的病情,让宇文宪来当个见证,如此宇文邕就会相信了。” 韦孝宽惊呆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杨坚,一时间竟无法将面前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跟记忆里的年轻后生联系到一起。 杨坚继续说道:“我知道叔父的想法,并非是我要故作小人姿态,实在是迫不得已。” “父亲逝世之后,我的处境就越来越危险了,父亲当初的好友们死伤殆尽,仇人却剩下很多。” “皇帝对我们这些人依旧是不放心,没完没了的试探和压制。” “我还要为父亲报仇,还得要照顾全家老小。” “还请叔父先按照我说的来做,父亲的朋友已经没有多少了,我不想再失去最后一个。” 韦孝宽的脸色不断的变幻,眼里的悲伤也是越来越浓烈。 “何以对我们如此不公呢?!” 韦孝宽咬着牙,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燃烧着,“我对大周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来,从未做过任何不利社稷的事情!!” “宇文护忌惮我,我知道,我不生气,可为什么出了个明君,我还是要遭受这些 呢?!” “权景宣这样的货色,做出这样的事情,竟只是回家养老,爵位都没有变动,可我呢?依靠着几个残破的州,拿着庙堂规定的粮草,要去挡住敌人不间断的猛攻,内忧外患,却不听从我的劝谏,最后没能攻下,却还想要治我的罪?!!” 韦孝宽将心里的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杨坚听的很是认真,也不打断。 韦孝宽说出了这些,心情终于是好了许多,脸色也渐渐平静。 杨坚这才开口说道:“叔父,勿要担心。” 他眯起双眼,“总会有办法的。” 长安。 随着敌人渐渐离开,惶恐不安的长安城终于回归了正常。 城内的百姓们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听闻随国公领兵出击,成功战胜了强敌,将敌人赶跑了,周国获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 百姓们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准备再次继续自己的营生。 这种轻松的氛围却只是存在于皇宫城墙之外,城墙之内的氛围,依旧是无比的寂静。 含仁殿内。 甲士们站在远处,听着从里头传出的哭声,都不敢回头。 叱奴太后哭的撕心裂肺。 母亲们似乎都更偏爱自己的小儿子。 太后这里也不例外,叱奴太后是宇文泰的小妾,她只给宇文泰生了两个儿子,宇文邕跟宇文直。 比起早慧懂事的老大,宇文直从小就不算是个好孩子,常常招惹父母生气,老是闯祸,可大概也是因此,太后更疼爱小儿子一些。 当得知小儿子的死讯,太后哭的极为悲伤,连着好久,都没有停下来。 宇文邕只好跪在一旁,低着头请求母亲宽恕。 好在,宇文直的死,跟宇文邕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否则场面定然是更难以控制。 太后认为宇文直的死是有人谋害的,一直跟宇文邕询问凶手的情况,甚至一度怀疑是宇文宪派人做的。 宇文邕对此就是上下统一口径。 杀人的乃是汉军。 又安抚了母亲几句,宇文邕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有气无力的朝着正殿走去。 回到了正殿,又是一大堆的事情要做。 姚雄这么闯进来,可是将长安周围都炸开了花,官员们频繁的上书险些淹没了皇宫,还有远处的那些官员们,也是纷纷上书询问情况,表达忠心。 还好,宇文邕找了一批人来帮助自己。 高颎此刻就坐在不远处,埋着头帮着皇帝处理这些奏表。 宇文邕拿起手里的文书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昭玄!” “过来看看。” 高颎好奇的抬起头来,宇文邕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了他。 高颎正低头看着,宇文邕便作出了自己的评价。 “又是杨素的上书。” “杨素出的好计策,他这一个计策,就害的齐国灭亡,周国损失了大半的领土,妙啊!当真是不世之贤才,韩信张良,诸葛王猛皆远不如也!” 听着宇文邕这咬牙切齿的评价,高颎急忙说道:“陛下,这不能都怪在杨素的头上。” “所有的战略,都毁在了龙门之上,在此之前,谁想过敌人能从龙门闯进来呢?” “就连蜀国公,郑国公等人都不曾想过,何况是杨素呢? 宇文邕收起了些怒火,又问道:“那他现在的上书,你又怎么看呢?” 高颎一时间竟迟疑了起来。 杨素的上书,是表明了独孤永业愿意归降的决心,希望庙堂能召集军队,前往洛州,收复洛阳郡诸多城池,而后与刘桃子抗衡,让刘桃子无法占据洛州。 要是几个月前他能如此上书,高颎会毫不迟疑的答应,让皇帝出兵去夺下洛州。 洛州,那可是前往中原的门户啊,是争夺天下的根本啊。 可现在,高颎就有些不敢急着答应了。 去好说,就怕回不来啊!! “陛下,我们多面作战,便是拿出家底再凑出一支军队来,又怎么敢说一定能击退刘桃子呢?” “到时候,非但不能击退刘桃子,还会削弱我们北边的攻势,夏州已经失守了,若是连延州都要不回来了,那长安就不能再作为国都了,此事关系重大!” “还望陛下能再三考虑。” 高颎这么说,就是明确反对杨素的想法了。 宇文邕也是这么想的。 自从他上位之后,先后几次出兵,一次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现在又让自己出兵?? 怎么,是觉得刘桃子军功太少了吗? 宇文邕并非是个迟疑的人,他做事果断,他当即开口说道:“我已经没有军队能支援独孤永业的,去派人告知杨素。” “若是他能说服独孤永业往周国跑,朕会保证让独孤永业继续他的富贵,洛州的百姓,军士,钱粮,能搬的都可以往我这里搬!” “可若是独孤永业不愿意离开,执意要死守洛州,那我就无能为力了,让杨素自己逃走吧。” 高颎想了下,也只能答应了。 比起洛州,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北面的局势。 “陛下,齐国公再次上书,称郧国公病重,麾下的随军医都没有办法,实在不能作为统帅....只能听天由命。” 宇文邕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 “哦?” “真病了?” 宇文邕沉默了下,而后吩咐道:“让郧国公撤下来吧,大周还需要他,不能因为一时的战事就逼杀一员大将,多派几个有名的医者,一定要治好他!” “唯。” “另外,再告知阿宪一声,千万不要以身犯险,其余弟弟们都很年幼,我现在能重用的弟弟,就他这么一个了,若是连他都出了事,朕孤身一人,是治理不好天下的,让他一定要多保重....” “唯.....” 洛州,河阴。 有四千余人驻守在谷口关卡,主将披着重甲,骑着战马,正在士卒们之中来回的奔波。 那战将长得人高马大,肥头大耳,颇有些高延宗的风范。 他不断的激励这些士卒们,让他们勿要惧怕,一定要勇猛作战。 说了许多废话,远处的敌人终于浮现出来。 为首者高高举起了旗帜,共计有七面大旗,上书汉,刘等字,其余小旗分列两旁,各类鼓乐声响起。 战将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哆嗦着指着远处的旗帜,看向了身边的幕僚。 “那旗帜...是皇帝旗?” “是天王旗.....” “刘桃子?” “对,是刘桃子...” 战将悚然,握着长矛的手都在颤抖,他看了看周围,瞳孔放大,呼吸越来越急促。 是刘桃子来了,他亲自杀过来了!! “撤!!!” 战将忽高呼了一声,领着左右的亲信,转头就跑。 片刻之间关卡内大乱,士卒们惊恐的大叫着,在军官的带领下,四处逃串。 没有人带领,他们也不知该往哪里跑。 有人趁机去抢军粮,有人趁机偷马,有人则是持着刀去找欺负过自己的军官。 当汉军骑兵冲杀过来的时候,此处当真是一片混乱,看到敌人到达,这里的士卒们纷纷跪地投降。 刘桃子骑着黑风,在诸多士卒们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敌人营地。 祖珽同样骑着战马,跟在刘桃子的身后,看着面前的场景,哈哈大笑。 “陛下之名,就能顶十万大军了!” “敌人只是远远的看到您的旗帜,就不战而逃,如此威名,也只有当初那些立国的雄主才能媲美。” 刘桃子却一点都不觉得得意。 他只是眺望着南边,“金墉城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若是继续赶路,明日午时就能到达。” “那就继续赶路吧。” “唯!!” 此刻的金墉城内,上下大乱。 独孤永业的府邸变得比以往都要热闹,军情一个接着一个,不断的进入独孤永业这里。 可惜,这些军情都不是什么喜讯。 此刻,独孤永业就握着手里的书信,吓得面无人色。 “又跑了,又跑了一个!”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敢与刘桃子交战了!” “怎么办?!怎么办?!” 独孤永业想过刘桃子的推进会很快,但是没想到会快到这种地步,他在洛州的军队,在听说刘桃子要来的时候跑了一半,见到刘桃子之后又跑了一半。 望风而降,不战而逃。 刘桃子根本就是在行军啊,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只怕明天就要出现在城外了! 这比当初伪周二十万大军围困自己都要可怕。 毕竟那时自己还有援军,城内还有士气。 他急切的看向了杨素。 “援军?援军呢?” 杨素的脸色阴沉无比。 他送往长安的书信没有等来回信,至今没有什么消息。 他想,或许北面的局势比他所预料的还要严重。 可即便现在大周愿意出兵来收复洛州,那也来不及了。 刘桃子的军队明日就能杀到城外。 杨素沉默了好久,而后低声说道:“撤吧,主公,我们可以跑去周国。” 独孤永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他的眼里闪过些不甘。 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坐镇在河洛,屡次击退周人的进攻,扬名天下..... 杨素却再次说道:“主公,若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城池虽然坚固,但是城内军队没有士气,百姓惊恐,刘桃子大军杀来,更有王琳在侧...” “好。” “跑吧。” 独孤永业做出了决定。 独孤永业召集了自己的诸多心腹们,这一次,他没有再激励众人,他如实的说出了如今的险境,而后,他给了众人选择。 若是愿意跟着自己跑去周国的,他会担保为众人求得官职。 若是想逃走的,自己可以分些钱给对方,帮助对方逃离。 众人听着独孤永业的话,脸色茫然。 事情危急,他们也没有能迟疑的时日。 独孤永业让他们做出了抉择,而后迅速行动。 当天,他就带着两千余人的亲信,带上了部分的粮食和亲信们的家眷,开始朝着周国境内逃离。 杨素几次劝说他放弃那些有家眷的亲信们,放他们逃离,勿要影响其余人的行军时间。 可独孤永业却不同意。 他认为这些人一直跟着自己,如今都愿意带着家眷跟着自己,那就断然没有放弃他们的道理。 他们不敢直接往北走,就绕路,准备先往南而后从河南郡进入周国的境内。 独孤永业不敢停下来,晚上也是在赶路。 如此行走了一天一夜,道路渐渐变得宽阔起来,两旁的村庄也消失不见,隐约之间似乎能看到周人的旗帜在远处飘扬着。 “咚,咚,咚,咚.....” 熟悉的战鼓声忽从身后响起。 全力行军的众人险些崩溃。 家眷们哭嚎着要逃离,赶了一天路的骑士们也是没剩下多少力气来对敌。 独孤永业骑着战马,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杨素脸色慌乱。 地面的颤抖越来越明显,这表示敌人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跑不掉了。 独孤永业看向了自己最年轻的心腹,那是独孤永业一个元老心腹的儿子。 “你带着众人家眷,继续往周人那里跑。” “万万不要回头。” 那后生很听话,当即领着一部分人,带上了家眷,再次朝着周人的方向逃离而去。 他就这么看着那些人渐渐远去,转过身来,又看向了留下来的众人。 “诸位,当初我第一次出征,担任主将,就是在此处修筑城池来抵御敌人。” “如今,也愿意领着你们在此处与敌人再厮杀一回。’ 众人皆看向他,眼里夹杂着各种情绪。 “杨素!” 独孤永业叫了一声。 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 他困惑的看了看周围,“杨素呢?” 一旁的心腹开口说道:“他方才好像藏到那些家眷之中,跟着他们一同走了主公,要我去将他抓过来吗?” 独孤永业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周人都是些老鼠而已!” “平日里人模狗样,各种吹嘘,到了关键的时候,却都是贪生怕死的.....哈哈哈,不必理会他了!” “就他们这个样子,还想击败大将军?” “我看,这天下迟早要落到大将军的手里。” 独孤永业举起了长矛,看了看左右。 “诸位,与我迎战大将军,死在这般人的手里,不负吾等之勇名!!”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