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 当初权景宣在担任总管之前,就曾担任了南阳郡守的位置,哪怕是在担任总管之后,这里曾经也是他的防区之一。 不过,此南阳并非是众人所熟悉的荆州老南阳,此处乃是安州南阳。 两个南阳距离不远,常常被混淆,出现如此问题还是因为当下的州太多,地名反复更变,辖区更是连年更换,相比而言,名字相同就只是小问题了。 权景宣当初曾治理过这里,直到他在北面因为战事不利被罢免,宇文邕找了个不算新的新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此刻,南阳的八处城门开了六个,进进出出的百姓还是不少的,有些大城池的热闹。 城内的小吏手持文书,沿路告知。 近些时日里,庙堂颁发的政令许多,使得小吏们格外忙碌,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但是他们的精神气还是不错的,尽管差事增加,但是待遇也相应的提升了很多,其中几个人都换上了新衣裳,宣读的时候也是更加的卖力。 官署之内,进出的官吏就更多了。 大门敞开着,比城门口都要喧嚣许多。 此刻,在内屋之中,有几个重要官员正在禀告各地的情况。 荆州安州二地总管,荆淅等十四州刺史,领南阳平阳等八地军事、荆州刺史,武康郡公,大将军崔谦正坐在上位,听着众人的奏表。 崔谦乃是老臣。 北魏时期便起家了,后来跟随荆州刺史贺拔胜,归西魏后得到宇文泰的赏识,而后被一路提拔,打过仗,治过地,打过陈人,追过齐人,算是国内仅剩的名臣之一了。 先前老权担任荆州总管的时候,这位就已经是另一州总管了,权景宣没了之后他就地升官,变成了两州总管。 老爷子年轻时勇猛善战,能为大军出谋划策,如今年纪大了,上不得战马,却利用自己过去的经验,在辖区内安抚军民,施行教化,不分华夷,治理有方,政绩连年排在全国第一,宇文邕也是没几个月就下一个诏令来称赞这位良牧。 只可惜,崔谦实在是太老了。 他此刻坐在上位,犹如风中残烛,整个人又瘦又小,干巴巴的一点点,那官服穿在身上,也显得极大,像是被套进去的,头发和胡须都稀疏,且灰白干燥,眼神都略显得浑浊。 郡守看到他的模样,心里都很不忍心。 “崔公,秋收之事,我自往襄阳禀告就是了,您又何必亲自前来呢?” “您大病初愈,还是勿要走动。” 这位郡守是崔谦的‘故吏’,崔谦在尚书台任职的时候曾举荐过他,按理来说,两人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任职的,但是崔谦名声极好,宇文邕就不在意这些,只想着尽可能给他找些得力的人手,让他将地方治理的更好。 崔谦抬头看向了郡守,“过去的地方官员们大多都是你说的这样,到达地方之后,就将自己锁在府里,就等着麾下将表述政绩的文书送上来,在地方待了三年,却还不认识城内的道路,连官署都走不清楚…这样真的能治理好地方吗?” “你们也是,我总是说,任官者得先熟悉自己的差事,都勿要待在官署里充什么贵人了,有时日便多出去转一转,看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我带头,你们才会去做,你们带头,其余君乡的官吏就会去做。” “陛下委以我重任,岂能因为这点小疾就耽误了大事呢?” “继续说吧。” 郡守不敢再劝说,只好认认真真的进行汇报。 崔谦年纪虽然大了,可脑子依旧很清醒,若是他们的汇报之中有什么不对,他立刻就能发现,并且指正出来,因此大家在他面前都非常的认真。 就在大家热火朝天的开始工作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下一刻,一位高大的年轻军官快步走了进来,他看向了众人,快步走到了老总管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 崔总管那双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眼里闪过些不安。 他的眼神扫过面前的这几个人,“你们几个留下来!” “其余人出去!”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屋内就剩下了崔总管以及郡内的几个重要官员。 “陈人的骑兵袭击了义阳关!如今奔着南阳郡的方向来了!” “啊????” 官员们的反应跟关卡驻将的反应差不多,最先都是觉得荒诞。 陈人的骑兵来叩关?这他妈的像话吗? 郡守最先反应过来,“不好!必定是齐国那些叛贼与陈人合谋侵略!” 他匆忙看向了崔总管,急切之下,连称呼都变成了私下里的,“大人,请您即刻上车,返回襄阳!” “南阳距离义阳关……” 郡守的声音忽又中断,双方的距离太近,说不定此刻敌人的骑兵就已经靠近了城池,坐车逃离,简直就是将自己送到敌人的手里。 崔谦开口说道:“且不说我走不出去,便是能走出去,我也绝对不会逃走!” “此处乃是我的防区,哪里能让陈人在这里放肆?” “你即刻去告知众人,做好守城的准备,让小吏们再出告示,让百姓们勿要惧怕,就说我崔谦在此,一定护他们周全!” 崔谦打起精神,开始指挥。 当下能做的事情不多,南阳的军队不多,荆州的主要兵力在江夏那边,安州的兵力则是在梁国那边。 在这种情况之下,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多。 崔谦如今也只能做三件事,关门死守,安抚百姓,请来援军。 南阳方才那惬意的氛围顿时消失,士卒们纷纷进城,把守各地城墙,同时在城内戒备不许大家进出,各地的道路口都有士卒来看守,城内的百姓们看到如此架势,心里自然也明白了,乱成了一团,皆是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只盼着勿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小吏们再次上路,不过这次却改变了宣读的内容,小吏告知有贼寇前来,又称总管崔谦就在城内,让众人勿要惊慌。 这些告示终于是让城内的百姓们略微平静了些。 崔总管他们还是知道的。 那是个好官。 在一个时辰之后,敌人的骑兵就出现在了城池之外。 刘桃子骑着黑色战马,盯着远处的城池,黄法氍等人跟在他的身边,一同观望。 黄法氍此刻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跟着刘桃子出去打仗。 想起过去两人对峙的时期,黄法e就更加的错愕了,总有种虚幻的感觉。 刘桃子指着远处的城池,看向一旁的黄法氍,“敌人果真是有了准备,黄将军觉得该怎么办呢?” “啊…汉主…” “若是觉得别扭,只称将军便是了。” “这岂不是失礼?” “那便称大王。” “唯,大王,南阳非小城,可兵力却不足,我觉得,不必交战,只需要大王上前,告知自己的身份,劝说他们投降就是了,大王从不杀降,而威名震天下,他们得知是大王亲自到来,便是不肯献城,那也是再无士气……” 刘桃子忽看向了他,“我的名字,便如此吓人吗?” 黄法氍苦笑了起来,“过去与大王对峙的时候,听到大王的名字,我是吓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刘桃子嘴角咧起,露出了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其实刘桃子跟黄法氍的性格有些相似。 无论是在作战风格上,还是在其他方面,黄法氍也喜欢开些不太好笑的玩笑,时不时也阴阳一下其他人。 双方大军对峙,城墙之上的众人看着远处的所谓陈兵,也是吓了一跳。 这披甲率,这阵型,打死他们也不信这是陈国骑兵。 这就是独孤汉麾下的骑兵,如此精锐,莫非是姚雄或者高延宗亲自来了? 太守扶着崔谦,站在城楼上。 这位太守是个汉人也姓刘,对刘桃子这种‘冒充’刘姓的契胡是不太喜欢的。 他平日里好读书,在治理方面有些才能,但是在军事上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宇文邕上位之后,提拔了好多这种文化人,来逐步取代过去那些弯弓射大雕的军事勋贵子弟,这固然带来了许多好处,有利于内政,可是,也有弊端,例如不知兵。 倒也不是说完全不知兵,对军事肯定还是有了解的,但是要指挥作战,那就有点勉强了。 崔谦的视力不太好,随着年长,看东西越来越花,那些城外的骑士,他看的也不是很清楚,刘太守就给他一一描述。 听到刘太守的描述,崔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有一人纵马从敌阵之中冲了出来,此人是极有经验的,他来到城墙之外,能让城墙上的人看到他又正好处于射程之外。 刘桃子举起了手里的马槊,大声嘶吼道:“我是汉国的刘桃子!!!” “令你们即刻投降献城!!!” “降者不杀!!” 刘桃子声音洪亮,这么一嗓子吼出去,好远之外的敌人都听到了,他身后的传令兵站成了一排,开始为他传话。 刘太守本来正为崔谦讲述敌人的情况,看到一人一骑冲出来,还正困惑呢,就听到了这么一声。 这一刻,刘太守脸色雪白,双腿剧烈的颤抖着,整个人都站不稳,吓得魂不守舍。 有一个沉稳而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是崔谦。 崔谦盯着他,认真的说道:“勿要惧怕,勿要让他人看出你的惧怕。” 刘太守嘴唇都在哆嗦,“大,大,大人,那是刘,刘……” “我知道。” 崔谦说着,而后又转头看向了其余众人。 随着刘桃子这么一嗓子喊出去,连这太守都被吓成了如此模样,更别说是其余那些军士们了。 城墙之上,直接喧嚣起来,如今的刘桃子,也终于有了过去杨忠,段韶那样人的威望。 他们当初就能通过自己的名字来震慑敌人,降低敌人的士气,杨忠带着几千人就敢往齐国钻,一路上高呼自己的名字,吓得不少齐将不战而逃,段韶更是如此,敌人一听是段韶来了,援军都不敢靠前…… 看着慌乱的众人,崔谦看向了身边的几个军官,他大声说道:“老夫奉陛下之令驻守此处,绝不能让东贼夺了城去,我是绝对不会向刘桃子低头的,若是诸位惧怕,就割了我的脑袋,去送给刘桃子吧!!” 军官们顿时安静。 他们看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 这老头在地方上做过许多的好事,给众人争取了冬衣,提高了赏赐和俸禄,设定更好的轮休换岗…… 众人脸上的惧怕顿时消散了许多。 有几个壮起胆子,“刘桃子又如何?!还能飞上城墙不成?!我们的援军很快就能赶到,有什么好怕的?” “便是死,那也是跟随贤良而死,有何不可??!?” 城墙之上的诸多将领们纷纷开口支持。 刘桃子待在城墙之上,看着敌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混乱起来,而后又渐渐平息,他纵马返回。 “黄将军,看来我也没你所说的那么吓人。” 黄法此刻却皱起了眉头,他肃穆的盯着远处的城墙,“此处的太守,我是知道的,是一个年轻后生,没什么胆气,曾被军士轻视,这样的人,如何……莫不是还有别人在此?” 就在黄法(陈思苦想的时候,一人大步走到了他的身边,瓮声瓮气的说道:“将军!!我愿为先锋!!” 黄法e都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却发现开口之人,正是帐下将军萧摩诃。 黄法氍有些不太明白。 明明前不久淳于量才给黄法氍夸过萧摩诃,说此人愈发的沉稳,有大将之才,怎么见了汉人之后就变得如此急躁?老病复发呢? 现在都没搞清楚局势,连守城的是谁都不知道,你这就要开始攻城? 黄法?也不好劝阻,自己麾下请战,他这边若是拒绝,那盟友怎么看?保存实力,让友军去强攻? 就在黄法氍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刘桃子开了口。 “先勿要急着强攻,先查看周围的地形,探明援军可能到来的方向,再制作攻城器械,我看城墙高大,便是能攻下,难免伤亡太过。” 黄法e有些感激的看着刘桃子,而后又瞪了萧摩诃一眼,“亏淳于将军才刚刚夸过你, 何以如此急躁?” 萧摩诃急忙说道:“将军,并非是我急着要军功,只是此时敌人尚且没有做好防守的准备,援军便是得知消息,此刻也不可能赶得到,正是夺下城池的好机会,若是耽误了,只怕攻城会被援军所阻。” 黄法氍没有说话。 刘桃子却平静的说道:“一城之得失,并不重要。” “我们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只占据一个南阳……作战之时,目光应当长远……” “兄长!?” 高延宗再也忍不住赶忙开口,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刘桃子的话,他无奈的说道:“你怎么还教上了…他又不是自家人。” 刘桃子也不生气,“如今既是盟友,就应当放下恩怨,真心以待,齐心协力,若是做不到,只能被敌人所败。” 萧摩诃呆愣了许久,而后低头朝着刘桃子行了礼。 刘桃子没有选择直接攻城,却将麾下军队分出去,探查周围的情况,看起来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城墙之上的崔谦,过去也是参与过许多战事的大佬,此刻听身边的太守告知对方的动作,那是越来越急。 “不好!?” “这是要以南阳为诱饵,吃掉各地的援军啊!?” “这是齐人一贯的老手段了,从高贺六浑那会开始,他们就是这么打仗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 崔谦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辣。 “你这里还有多少信鸽?” “还有十三只。” “够了。” “跟我来。” 崔谦让太守扶着自己往下走,又吩咐几个心腹加固北面城墙。 他们走下城墙之后,崔谦忽问道:“刘生,你怕死吗?” 刘太守浑身一颤。 “大人,?我…” “安州内外,并无大将,我们唯一能仰仗的,只有刚刚到中州附近的郧国公。” “我准备让援军勿要靠前,等待郧国公到达,再领着他们前来,在这期间,城池就全靠我们来守了。” 太守沉默了许久,而后低声说道:“愿意跟随大人一同死战。” “勿要惧怕,我们是为了王事死战,郧国公用兵又向来以迅捷称……好了,去传递我的命令吧。” “如今国有明君,重振朝纲,便是为王事死,又有什么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