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 在漫长而无人的隧道里走着。 ——他浑身长满了脑子。 脑子们不断蠕动,而没有皮肤的血色肌肉紧紧箍住这些脑子,不让它们掉下去。 多脑河! 它终于还是找到了夏特莱当初留下的通道。 须臾。 它的声音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我们——” “读过你的一些记忆片段。” “其中有一首歌谣,正好可以献给你。” 口哨声响起。 这些脑子一同发出了摩擦空气的震颤,形成口哨之音,在通道飘荡。 人形的怪物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蹦蹦跳跳地朝前走。 它吹完口哨,又大声唱起了歌谣: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握个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唱了一段,它觉得有趣极了,又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很快-— 它的笑声戛然而止。 前方。 通道的尽头。 两道璀璨的刀芒形成一个十字架,架上钉着一个人。 奥古斯都。 他闭着眼睛,与十字架一起,悬浮在半空之中。 多脑河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在原地沉思片刻,忽然鼓了鼓掌。 “艺术品。” “能创造这样的杰作,困住远比自己更强的敌人,真是个好脑子。” “我更加渴望得到你了。” 多脑河踮着脚尖,悄悄靠近奥古斯都。 它小心翼翼地绕着奥古斯都,以及奥古斯都背后的十字形剑芒转了一周。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礼物——是用来表示感谢我,因为我允许你加入;还是用来拒绝我,因为你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多脑河的身体“张开”了。 它浑身的肌肉敞开,就像是一个血肉与脑子混合在一起的“章鱼”,试图将奥古斯都整个儿包裹进去。 但是这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数秒。 它又把浑身的肌肉收了回去。 “不.…” ”这样的艺术品,怎么可以一口吞掉?” “我应当认真品鉴才对。” 它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奥古斯都的胸口。 一瞬。 多脑河不见了。 …… 奥古斯都今日休息。 城叔还破天荒的给了他三个铜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毕竟以往从早干到晚,累死累活,城叔也只管 饭而已。 只有月底才会给一两个铜钱。 换做往日。 奥古斯都一定很感激。 但现在。 他只想杀了对方。 “一个铜板就能下馆子,鱼头泡饭吃到饱为止 ——捞鱼仔,去吃顿好的,明天准时来找我。” 城叔说完,摆摆手,赶他下船。 两个小时后。 奥古斯都已经坐在县城的“张记面馆”里,狼吞虎咽的吃着一碗面。 他喝一口蟹仔面的汤,再咬一口蛎饼,然后夹起一筷子面条,吸吸溜溜,迅速吃下去。 古人都说犯人砍头的早上,一定会让他吃好。 --今天是奥古斯都一生中吃得最好的一餐饭食。 那么接下来。 如果要杀人搏命—— 自己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奥古斯都痛快地吃着,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念叨: “一种刀法.……不,不止,应该至少有两种,甚至三种。” “融合了。” “提升的更高。 “这灵魂被封在凡胎里,万般不得做主,只受那凡胎的眼耳鼻舌身意牵引,往早已定下的命运一点一点的引。” ”就这样一刀一刀的削去性命,灵魂却茫然不知。” “艺术品,艺术品啊。” 奥古斯都扭头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一旁的座椅上,来了个瞎眼的老头儿。 老头儿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 瞎子。 你看我作甚? 奥古斯都嘴巴动了动,正想说话,心头却起了一念: “县城不比乡下,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何必惹事?” 念头既定。 他便埋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这时。 店里伙计赶那瞎眼老头出去。 老瞎子却望向奥古斯都,开口道:“年轻人,给我个铜板,我也吃碗面可好?” “我的钱,为什么要给你?”奥古斯都冷声问。 “哎,就当帮助老人家嘛,我给你算个命,保你逢凶化吉,事事顺意。” 老瞎子道。 奥古斯都不吭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老瞎子又去求别人。 没人理会他。 面馆的伙计喝道: “你这老头儿,一看就是骗子,在店里赖着想干什么?还不快走?” “小兄弟,你要不要算一卦?卦资一碗面即可。”老瞎子道。 “滚!” 老瞎子被踢了出去。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坐起来,叹口气道: “刀法是好刀法,就是不太礼貌。” 奥古斯都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中有些念头浮动,但很快又消逝一空。 却见一名穿白衫的男子走出去,将老瞎子扶起来,搀回面馆里坐下。 “老先生,请教了。” 白衫男子道。 ——穿白衫的人,是读书人。 他既然搀扶老瞎子回来坐下,那伙计便不敢再说什么。 甚至其他人也都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的餐饭。 “算卦的话,一碗面,或者一个铜板。” 老瞎子哼哼唧唧道。 “好说。“白衫男子将一枚铜板放在老瞎子面前。 老瞎子抓起铜板,细看一眼,叹息道: “这乌有之物,却主宰颠倒梦乡,厉害。” 奥古斯都神情有些茫然。 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决定了每个人的命 为什么又是乌有之物? “老先生,请算一卦。”白衫男子开口道。 “你想算什么?”老瞎子问。 “请算一下,我想算什么。”白衫男子作揖道。 “哦?这么简单?”老瞎子有些诧异。 “请。”白衫男子恭声说道。 奥古斯都的筷子停住,眼神中流露出佩服之意。 ——读书人就是厉害。 看上去恭恭敬敬,事情也办得让人说不出话,然而目的却是要当面戳穿对方的骗术。 难怪大家都怕读书人。 可惜自己家里没钱。 不然也能去读书。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那老瞎子开口说话了: “你想算你家隔壁那死了老公的寡妇今天晚上会不会从狗洞钻过来陪你,毕竟上次你给她买了一根金钗,花了不少银子。” 白衫男子脸色一变。 “当然我是开玩笑的,”老瞎子话风一转,笑着说道:“恭喜,你今年功名是有了。” “半个时辰后张榜,你位列第一甲第四名。” “你叫张学敌!” “一—这名字似乎起的有些随意,但不妨碍整个世界的叙事。” 老瞎子说完,伸手弹了一下那个铜钱。 铜钱飞落在奥古斯都的桌上。 ”送你了,小子。” 老瞎子道。 众人都望向奥古斯都。 老瞎子却在观察众人,看着他们或嫉妒或疑惑 或凶狠的神情,赞叹道: “不错,每个人都不自知,奉献一生,演一场 戏。” “——我都想学这一刀了。” 奥古斯都面都不吃了,站起身,把铜钱放回老 瞎子面前,快步走出面馆。 他越走越快,在街巷里三转五转,转到另一条 街上。 眼看四周的人行色匆匆,无人在意自己。 他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老瞎子一直在关注自己。 有病。 ——或许老瞎子跟那白衫男子是一伙的,他们 在演双簧,就是为了引人上钩。 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事。 有些人信以为真,就被哄骗了大笔的钱财。 自己决计不能上当! 奥古斯都定了定神,把这件事抛至脑后。 他循着记忆,一路上又问了几人,这才来到县 衙外。 只见外面果然张贴着一些布告。 奥古斯都一张张看过去,忽然浑身一震。 在一张布告上,他看到了一副画像。 看那人物肖像与特征-- 正是那沉海的尸体! 他急忙去看画像下方的小字。 虽然识字不多,但这布告上的文字倒也通俗易 懂。 “悬赏一百两纹银,寻此人下落。 一百两! 纹银! 奥古斯都身子摇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 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路。 自己当然知道,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文铜钱。 纹银是官银,成色最足。 用来换铜钱的话,一两纹银可以换一千四至一千五百枚铜钱。 可是! 这布告上悬赏的是一百两纹银。 一百两纹银啊!!! 那能兑换多少枚铜钱? 不行。 完全不会算。 但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那是一座铜钱堆成的钱堆成的山.….. 奥古斯都愣在原地,下意识地将手伸入兜儿 里。 兜几里的两枚铜钱已被自己摸过无数遍,沾满了汗水,滑腻腻的,就像此刻自己沁出汗珠的脸。 下一瞬。 奥古斯都死死攥紧那两枚铜钱,直捏得手指发白为了这笔钱,城叔杀了自己。 是啊。 自己只是一个捞鱼仔。 贱命一条。 死在海上也只得旁人说一句“这是他的命”。 不会有人在意真相。 除了家里卧床的老爹,更不会有人为自己伤。 一股火突然从身体深处涌出来。 这火无法抑制,瞬间充斥在自己的脑海里,化作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杀。 杀了城叔和他的那些手下。 ——方圆数百里,老老少少,在海上混饭吃的人们。 只有城叔的船敢去西虎礁。 只有城叔的手下常年在海上捞尸。 只有-- 他们和自己能捞那具尸体。 杀了他们。 既能为自己报仇,又能把钱全部装入自己的口袋! 他们都得死!!! 一道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你这身躯给安排的真好-—肝肾双经行二十六穴,上转嗔怒之火,下添无明之风,杀心一动,神灵来了都劝不住-—艺术品,真是艺术品!” 奥古斯都吓了一激灵。 扭头一望,却是面馆里撞见的那个老瞎子。 “你跟踪我!” 奥古斯都伸手去摸那柄藏在背后的匕首。 老瞎子连忙朝后一跳,开口道:“慢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朝四周一指。 奥古斯都顿时冷静下来。 是了。 这里是衙门。 自己在这里杀一个算命的,又算是什么事。 找死? “老先生——” 奥古斯都将手插入兜儿里,想要摸出一枚铜钱打发他,但来来回回摸了又摸,还是舍不得把铜钱拿出来。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算我求你。” 他开口道。 “成啊,”老瞎子笑眯眯地说,“只要你死的时候想我一下,我现在就不跟你了。” “死?”奥古斯都重复道。 “没错,我在找人,但那个人藏的很好,只有你死的时候,我才有机会找到他。”老瞎子说。 “什么意思?”奥古斯都瞪着眼睛问。 “猫吃老鼠,而我吃猫--” “也不能这么说,我希望得到那只猫的下落。”老瞎子肃然说道。 奥古斯都怔了一会儿。 吃猫? 神经病。 世界上没有人吃猫。 虽然大家都没什么钱,但没人吃猫。 是的。 这家伙一定是个神经病。 对付神经病最好的办法,就是哄着他,然后离他越远越好。 “好,我答应你。” 奥古斯都说。 “一言为定?”老瞎子问。 “一言为定。”奥古斯都说。 老瞎子顿时高兴起来,手舞足蹈地说: “好!很好!” “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就指点你一下。”“你说。”奥古斯都后退一步,躲开他飞溅的吐沫。 “你要对付的人,也来了县城,就在银钩赌坊里玩骰子,你要干事就去那里,准没错。” 奥古斯都再次怔住。 他怎么知道-- “不要问了——你们人类有句话叫‘静候佳音’,那么我就暂时退却,一边欣赏刀法,一边等你的消息。” “记得死的时候要想我。” 说完便吹着口哨,朝街道的另一边去了。 很快就看不见人影。 奥古斯都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这老头儿到底是装神弄鬼,还是真的会算点什么? ………不清楚。 但自己确实需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今天一路赶到县城,又要赶回去,会很疲惫。 必须休息好,才有力气杀人! 奥古斯都收回目光,挑了个相反的方向,沿街 道慢慢朝前走。 去什么地方休息一下? 桥下荫凉。 不如就去桥下蹲一会儿。 他正想着,忽听后面街道上传来一阵鞭炮响。 人群蜂拥着朝县衙门口挤去。 怎么了? 奥古斯都茫然回首。 “张榜了!” “快看,快看!” “——才出的榜,新举人老爷都是谁家的?” 张榜....… 跟自己又没什么关系。 没钱读书。 奥古斯都转身要走,却被人潮携裹着,一时半 会儿无法脱身。 只见衙门前人山人海。 有人大声念道: “第一名,吴静砚;第二名…. 人群都在听着。 奥古斯都却颇为困扰,因为这会儿已经走不动道儿了。 忽然。 那个声音如同春雷一般在他耳畔炸响: “第四名,张学敌。” 奥古斯都心头彷佛有什么闪了一下,浑身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对! 那个老瞎子-— 他凭什么在张榜之前,就算出白衫男子是科举第四名?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那些江湖上行骗的人,虽然能愚弄别人,但决计不敢碰读书人。 何况是朝廷的科举! 所以他并不是跟那个白衫男子一伙的。 他真的是个算命的。 老瞎子的话再次回荡于耳边: “你要对付的人,也来了县城,就在银钩赌坊里玩骰子,你要干事就去那里,准没错。” 银钩赌坊。 奥古斯都默念了一声。 赌坊热闹,人多。 如果趁着城叔在那里赌博,从背后刺他一刀,估计他来不及反应就死了。 毕竟自己正面对决,肯定不是城叔和他手下的对手。 这是自己的机会! 银钩赌坊.…… 刚才似乎看到了这个招牌,离这里只有一条 街。 不管怎么说。 去看看! 奥古斯都努力朝人群外挤去。 一刻钟后。 银钩赌坊。 这里热闹非凡,人满为患。 “下注啦,下注啦!” “买定离手,动作快一点。” “揭了——马上揭了——” 吵吵闹闹之中,奥古斯都仗着个子小,身形灵 活,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玩骰子..... 他好不容易穿过牌九桌,一下子就看到坐在另 一边桌旁,正在摇骰子的人。 不是城叔! 原来老瞎子是骗人的。 奥古斯都刚松一口气,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 音: “这次我买大!” 城叔! 奥古斯都怔了下。 要杀吗? 不知为何,城叔用鱼叉刺自己的画面立刻浮现在脑海之中。 身体里仿佛有一团不会熄灭的火膨胀了起来。 ………王八蛋。 拿我的命换一座钱山。 城叔你怎么不去死? 还有脸在这里玩,我让你玩,我让你玩,我让你死啊! 奥古斯都默默低下头,从人缝里钻过去,抽出匕首,等到庄家揭开骰盒的那一瞬——匕首刺入魁梧的脊背。 “啊!” 城叔叫了起来。 四周的赌徒全部叫了起来。 “赢啦!哈哈!” “见鬼,怎么又是小!” “我的钱!” 人群爆发出嘈杂的声音。 奥古斯都浑浑噩噩的盯着那个宽阔的脊背,只觉得还能多刺几刀。 只有再刺一刀,才可以平息自己心里的那股火。 一刀。 一刀。 一刀。 人朝下倒去。 他扭头就朝人群外挤。 “你杀了城叔!” 有人喊道。 奥古斯都抬头一看,却见是城叔身边的打手。 见鬼! 这家伙可是很厉害的。 奥古斯都慌忙要躲,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双手在脖颈处一扭。 剧痛袭来。 呼吸接不上了。 尖叫、哭嚎、桌椅撞开的声响连成一片。 一切戛然而止,化为寂静。 黑暗。 黑暗。 黑暗。 ——我死了? 不对。 好像还有一件事,我忘记了。 是什么? 有个人让我想一下他。 是谁? 是-- “哈哈哈哈哈!” 千百道妖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兴奋地叫道: “找到你了,我的好朋友!” 紧接着。 一个男人的叹息声响起: “这是何必,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体面的分开。” 那数不清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吃惊: “你--” “这是什么?” 之前那男人懒洋洋地说: “好不容易又吸了点力量,刚好够这接下来的一刀。 “事实上我不想出这一刀的。” “朋友。” 黑暗。 声音消失。 一切消失。 奥古斯都猛然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坐在县城的面馆里,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蛎饼,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蟹仔面。 香气扑鼻。 再一看。 面馆里都是人。 一名瞎了眼的老头儿坐在旁边,正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 重生了! 我就知道自己能重生! 这是我的底牌! 奥古斯都心头定了定,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意。 如果能无限重生——谁还怕城叔? 话说回来,刚才应该直接抹脖子的,抹了就走。 根本不需要捅那么多刀。 还有-- 刚才。 似乎在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已经很模糊了。 奥古斯都摇摇头。 ——没必要在乎那里,毕竟那是阴间的事。 重要的是--我活了过来。 更重要的是——他望向老瞎子,轻咳一声,恭敬道: ”老先生,我请你吃一碗面如何?” 老瞎子慢慢转过头,看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命都快没了,你还有心情吃面?” “伙计--再来一碗蟹仔面!还请老先生指教,我可是很诚心的。” 奥古斯都招呼一声,再次恭敬说道。 老瞎子嘴角抽了抽。 “指教....…” “我指教你妈啊,我这次也中招了。” “这是谁他妈想出来的刀法。 “见他妈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