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竞走大赛的奖励呢?」霍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走不动了,不要了。」弗里克摆烂地眯上了眼睛。 给前面的奇尔维斯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着人先走,霍恩蹲下身子,低声道: 「这竞走大赛是集体赛,你们不走,大家都等于没走。」 「怎麽可能呢?」弗里克喘着气道,「这又不是真的竞走,咱们分开了就分开了,又不影响。」 霍恩原先劝说的话瞬间吞入了肚子里。 「你,你们在说什麽呢?我怎麽听不懂。」霍恩勉强挤出了难看的笑容。 「冕下,伱别装了,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一个老妇人揸着嗓子说道。 阳光有点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霍恩却有些发晕。 弗里克坐在路边的大岩石上,好像是秋日里坐在家门口的大爷,他满脸皱纹,翘着二郎腿,写意而简单。 上百个老人们则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如同劳作后闲坐屋头的惬意。 「我,我不明白……你们……」霍恩嘴巴卡壳一般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不是那群小年轻,他们是真信你,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知道你不是,只是大夥愿意跟着你走。」又一名老人接话道。 霍恩如同雕塑般蹲在原地:「那你们既然知道,还不快走?」 没有一个老人回应霍恩的话,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坐在原地,好像在晒太阳。 等了半晌,只有弗里克抬头看着霍恩:「再走,不把孩子们给拖累了吗?」 「可是,可是……」 「霍恩冕下,你知道吗?我曾经面见过教皇。」弗里克突兀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当年,我千里迢迢从千河谷跑去圣座城,我编撰的诗歌几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圣座城。」 「教皇强尼八世多仁慈啊,他温柔地接待了我们,将我们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小旅馆,并承诺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你说,你说说,教皇安排的旅馆,就坐落在教皇宫的旁边,隔壁就是教皇宫,隔壁就是!」 「怎麽会有无赖地痞翻窗而入?!怎麽会?!」 弗里克好像要把牙齿咬碎,他浑身都在发抖,霍恩分不清那是帕金森还是愤怒。 「在那个旅馆,在那天夜里,我的养子小瑞迪,被突然冒出来的无赖,硬生生按在水缸里淹死。」 「我去阻拦,他们掰开了我的嘴,用油漆毒坏了我的嗓子,我再也无法唱歌了。」 「冕下,时隔十八年,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家人和孩子。」 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水洼上回荡,远处隐隐传来马蹄的声响。 阳光下,几只蝴蝶停留在花朵上,那眼睛扑闪着,注视着揪着自己胸口衣领的弗里克。 弗里克将手伸入衣服,握住了马德兰送给他的戒尺,握得紧紧的。 「冕下,你是一个好教皇。」 「你让我们吃饱,你让我们吃到油和肉,你让我们穿上没有破洞的衣服,你让我们洗乾净自己肮脏的脸。」 「你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吃着和我们一样的食物,你拒绝骑马却用它来驮伤员。」 「你怎麽都不抛弃我们,你让我们这些人,哪怕是百无一用的老人,都活得有尊严。」 半跪在霍恩面前,弗里克给了蹲着的霍恩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一直都在想,假如当年,我是说,当年的教廷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好教皇,我的家人,我的小瑞迪,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这样的一个好教皇,我们等啊等,等了一辈子,我们的父亲等了一辈子,我们的爷爷等了一辈子,我们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们再等了。」 霍恩蹲在原地,就好像先前丹吉和他说话的那个时刻,他像是患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冕下,这个剑柄,送给您了。」弗里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带剑格的剑柄。 「剑柄原本是给我的亲儿子的,他听我唱英雄史诗多了,非要去当屠龙的勇士,闹着要一把剑。」 「我拗不过他,就去买了一把剑柄,告诉他,等他成年,就给他买剑身,不过,他用不到了。」 弗里克将剑柄插入他腰间的布袋。 霍恩呆若木鸡。 捏着霍恩的肩膀,弗里克将霍恩扶起,他好像在笑:「冕下,算我求你,别再让我们的孩子们,死在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前面了。」 强行把霍恩掰得面向前方,弗里克拍拍他的后背:「走吧,走快点。」 霍恩机械般迈步,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了四步,可死活伸不出迈第五步的腿。 「向前走,别回头!」弗里克朝着霍恩的背影大叫道。 在原地站了三五秒,霍恩这才继续迈出了步伐,他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这里。 直到霍恩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弗里克依旧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弗里克,别傻站着了。」 「嚓,大哥。」 「怎麽样?来一口,壮壮胆。」 一个骨架粗大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壶酒和半只烤得焦黑的水田鼠。 望着眼前的酒,弗里克笑了:「不喝了,酒醒了。」 推掉了喂到嘴边的酒,弗里克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那麽高那麽远。 几十年没唱过歌了,弗里克突然想唱上两句,他有点怕自己忘了。 「我又伤害了自己,今天。」 在林间无数鸟雀的鸣叫声中,弗里克沙哑的歌声穿越了云层,抵达了他仰望的天空。 「想知道可还有力气去感觉, 凝神体会这痛楚, 那是唯一真实的事物。」 捶着大腿打着节拍,弗里克用他残破的嗓子唱起了当吟游诗人时的歌曲。 曾经浑厚的嗓音,早在油漆丶泪水和酒水中变得嘲哑不堪。 摇晃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弗里克在大岩石上站起,他眯起眼,张开双臂,就好像他曾经在酒馆舞台上。 那时候,他的小儿子会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敲鼓,他的妻子会在一旁吹着长笛。 那间温暖如夏的小酒馆里,就这麽一天一天,好像能到永远。 直到酒馆老板,用板车将他们娘俩的尸体从教堂拉回来的那一天。 「针尖蜇噬着伤口, 仿佛旧日惯常的刺痛。」 头发丝都透着酒气的弗里克,第一次如此清醒。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那柄戒尺,正在滚烫地发着光。 贞德堡是好地方,马德兰是个好孩子,可是他再也去不了,再也见不到了。 「也试着让这一切湮灭再不重现…… 可我就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将手从排骨般的胸口上放下,弗里克将最后一句歌词,低低地又吟唱了一遍。 「可我就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歌声中,地面震颤起来,草叶都跟着震动,在盔甲的摩擦声中,血腥气扑面而来。 在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群银亮铠甲的骑兵,高高的骑士们坐在高高的战马上。 他们的马鞍边缘绣着精致的花纹,罩袍上纹着代表了孔岱亲王的家徽。 战马们狰狞地从口中喷出炙热的空气,与背上的主人一起,转动着冷漠而威严的眼睛。 狭窄的小路上,塞满了喘息的人与马。 为首的高大骑士,他的银甲外套着黑灰色的罩袍,米兰式肩甲的边缘,镶着在阳光下闪耀光泽的黄金。 静静地立在老人们身前,敕令骑士们昂起下巴。 最前方的伯奥略侧过脑袋,和克莱昂特交代了两句。 克莱昂特点点头,越过众人,走到了这群残破的老人们面前。 望着这群仿佛在村口闲聊般堵在路上的老头老太,克莱昂特忽然有些心悸,可他还是定了定神,趾高气扬地喊道: 「快滚吧,骑士大人发了善心,不和你们这些老东西计较,让开道路,回家去吧。」 弗里克撑着长矛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克莱昂特的面前。 「回家去啊,骑士大人饶恕你们了。」 他将长矛端平,可长矛却随着身体不断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能活命,愣着干什麽,这是你们能掺和的吗?早点回家……你疯了?」 连退了好几步,捂着被刺穿的耳朵,克莱昂特朝着弗里克尖叫道。 「家?」 收回了刺出的长矛,弗里克咬牙笑着,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像是一头瘸腿的老狼:「我他吗哪儿还有家啊?」 从发愣的克莱昂特身侧越过,弗里克和老人们跌跌撞撞地端着长矛,朝高高端坐的敕令骑士冲去。 就好像他唱过千百遍的,那些朝着恶龙冲锋的勇士。 「我们哪有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