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生默默地把那笔钱,又递到了山大爷手上。 李三江瞅见这一幕,骂了声:“老畜生真 不是个东西。” 山大爷脸一红,拧着脖子道:“我这是替伢儿存钱哩。” 随即,山大爷开始点起自己水烟袋,一连划拉了几根火柴,都点不着,只能不停地换方位,然后越换越往坝子外,最后干脆撒丫子,跑赌囤儿去了。 李三江对润生骂道:“你也是脑子进水了,居然还给他钱。” 润生只是憨憨地笑笑。 他是专门给山大爷一笔钱,好让其过年快快乐乐地去输的。 商店寒假结束前,算账分红,他得了很大一笔钱。 留了三分之一,用作给自己爷爷家里买米面粮油,以及打牌去送。 其余的,都给了阴萌,让她去逛街买衣服。 反正,他自己平日里又没花钱的习惯,留钱在身上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柳玉梅一家回来了。 老太太一改过去在金陵时的穿着,又换回 了以往在农村里时的衣服。 秦叔和刘姨也回来了,俩人身上还残留着明显的风尘仆仆气息。 这是挖完人家祖坟后,紧赶慢赶才回来的。 坝子上人多,阿璃不喜,不过在李追远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后,阿璃露出微笑,眼睛一直看着少年。 李三江笑呵呵地拿出钥匙,去把东屋的锁给打开。 里头被打扫得很干净。 因为李三江偷偷开过锁,进去打扫过。 他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打扫,万一打扫好了人不来,那太丢脸了。 现在他觉得不错,尤其是他还发现,当自己曾孙和那女孩牵手去二楼露台时,老太太居然没吃味,反而一脸笑意。 嘿,这市侩的老太太居然转了性! 东屋也是一厅两房,秦叔和刘姨一起住南房。 李三江建议他们住大胡子家去,那里空房还多得很,但被老太太拒绝了,说能住得下。 主要是,大家彼此知道对方存在就算了,真没必要特意让阿力阿婷住人家跟前去,王不对王。 一大家子人,晚上不睡一个地方,但吃饭得在一起的,所以厨房里很是忙碌。 刘姨干回了老本行,厨房里灶台她也是用习惯了。 梨花很自觉地在旁边打下手,比学徒工都卑微的那种。 白天无事时,秦叔推车去送货,过年期间,宴席多,几乎天天都得送。 熊善给秦叔打下手。 夫妻俩很公平,干活时,都不敢大喘气。 饭后,老太太喜欢摆个小桌,让薛爸薛妈以及其他人,围着自己聊天解闷。 老太太尤其爱听薛爸薛妈说自己儿子,还不结婚,还不要孩子,他们还等着抱孙子辈呢。 因为老太太是晓得白家那位有了的,所以越听越有意思,瓜子都不够嗑了。 李追远和阿璃会在村里走走逛逛,偶尔也去翠翠家里坐坐。 年三十的上午,薛亮亮带着自己爸妈,去看看长江和大海。 车上,难得的一家三口独处时间。 薛妈很好奇地问道:“家里的那位老太太,到底是哪方人物?” 薛亮亮愣了一下,问道:“妈,怎么了?” 薛爸说道:“应该是个大人物哦。” “爸妈,你们和她坐一起有压力?” 薛妈赶忙摇头:“人那种人物,能和咱坐一起聊天说话,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 薛爸点点头:“就是。” 其实,老太太已经够放下架子了,但有些东西,真不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她往那里一坐,大家就自然而然地迎着她来。 她想听啥,大家就得讲啥。 薛爸薛妈本来攒着一肚子的话想对自己儿子说,但这两天都被反复说给老太太听了,就跟甘蔗被反复咀嚼,弄得他们现在都没劲头再去对儿子耳提面命。 薛亮亮先带爸妈去狼山烧了香,站在山顶上,欣赏了长江入海的壮丽。 下山坐回车里后,薛爸薛妈说刚刚烧香时 求了自己儿子能早日结婚生子。 薛亮亮马上点头:“我听说,这狼山灵得很!?” 随后,薛亮亮开车来到那处他常去的江边,带着自己爸妈,沿着这里散步。 江景开阔,让人内心平静,薛爸薛妈手挽着手,说起了他们年轻时的事,以及薛亮亮小时候的事。 薛亮亮跟在后面。 身后,江面上,有一道水幕缓缓立起,对着前方的两位老人行拜礼。 她依旧穿着新娘衣,但新抿了唇红新拍了粉,更是增了一整套的首饰凤冠。 两个老人浑然不觉。 薛亮亮则停下脚步,看向她,她也在看着他。 虽未开口,却似乎都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委屈你了。” “委屈你了。” 等水幕下去,江面复归平静后。 薛亮亮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小远说过,有些形式上的东西也是有着其意义的。 他现在感受到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真正领悟了什么才是责任与担当。 如果说以前的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独到眼光和一腔热血在生活与工作,那么现在的他,开始真正地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起了规划。 这江,这水,这浪……这大好河山。 明年开始, 他要去驯服它们,去改造它们,去建设它们。 带着自己的师弟小远……一起! …… 周云云来了,她家住石港,本就很近。 再加上谭文彬已经上过门了,俩人虽未正式订婚,也未办过酒席,但双方家里其实已经默认。 至于年纪,农村里像他们这样年纪的,孩子打酱油的都不在少数。 李三江带着他们一起,去拜那两位。 那两位的坟,修得跟四合院似的,虽然迷你,却还带几进几出的。 一个大,一个小,放在当地墓地里,称得上是一线豪华阴宅。 修建这坟时,还闹出了点事,有村民去举报,不仅村干部来了,镇上也派人下来。 毕竟在当下,你弄个小一点的就算了,弄这么铺张的,实在是有些过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这眼瞅着大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以后盖坟头时都对标这个起,那岂不是乱套了? 最后没办法,李三江只得把修路钱的事,又改了一套说辞。 说这钱是那华侨给的没错,但那华侨也只是个中间人,真正给钱的,是这两位想要魂归故里的俩人。 反正丁大林自从给了自己种桃树的钱后就再无音讯了,可以随便编排。 这下,镇上的干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年头为了吸引外资,各地政府不知得给出多少优惠条件。 人家无偿捐钱修路修桥、给孤寡奉养,还 给孩子上学补贴,给了那么一大笔钱,就为了两个坟,不过分吧? 就这样,以这种方式,俩公公就在思源村“安家落户”了。 李三江带着大家来的时候,发现这两处坟上,有过摆蜡烛烧纸的痕迹,附近的杂草也被除过。 应该有不少村民,过年上坟时,特意跑这里,给他们也摆了祭。 当代不少作家,喜欢故意放大描写农村因资源短缺而流露出来的恶。 古往今来,大部分神祠都是建立在农村里,又有几座能进城里?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他们好,他们懂得感恩。 李三江摆下供桌,谭文彬带着周云云去磕头。 这是他之前答应过“干爹”的。 李三江见李追远站在那里没动,赶忙挥手示意道:“小远侯,你也磕一个,沾沾福气,这俩人不错的,能保佑你。” 李追远面露难色。 谭文彬赶忙打圆场道:“李大爷,一码归一码,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磕就够了。” 李三江:“这叫什么话。” 说着,李三江面朝这两座坟,手持燃香: “两位给我们村修路大桥做好事,我李三江感念你们恩情,这大过年的,给你们磕一个。” 李三江跪了下来,然后扭头对李追远再次摆手。 太爷都跪了,自己还站着,确实不合适。 李追远只能开始屈膝,但膝盖还没落地呢,就只听得一声: “咔嚓!?” 一大一小两座精致的坟头,主屋房顶,同时开裂! “哎哟哟!” 李三江这会儿也顾不得磕头了,赶忙上前查看,然后吩咐谭文彬去喊村里泥瓦匠过来,他得在入夜前给人家修补好。 李追远回到家中时,发现刘金霞来了,香侯阿姨则在厨房里帮忙。 一辈子火爆脾气的刘金霞,在柳玉梅面 前,说话时都带着点细声细语,她这辈子听到的家长里短腌攒事更多,她自己家里更是一部书。 这讲述起来,柳玉梅听得是津津有味。 翠翠和阿璃在二楼露台上下五子棋。 “远侯哥哥,嘻嘻,你看,这是阿璃姐姐送给我的镯子,好看吧?” 翠翠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的木镯子,展示给李追远看。 那镯子的色泽……和秦柳两家祖宗的“脸色”,很是相近。 李追远看了一眼后,再看向阿璃。 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单个人身上往外移,这本身就是病情好转的一种表现。 李追远曾想着寻找一硬金之物,来给翠翠镇压身上的命格,这木镯子虽然无法起到长久效果,但至少能管用好些年。 “翠翠,这镯子,你以后就天天戴着,不要摘下来。” “当然,我可不会舍得摘下来呢。” 年夜饭前,谭文彬、林书友他们要去给家里打电话拜年,薛亮亮也拉着李追远去给罗工 打电话。 谭文彬先给他爸打了电话,然后换林书友给家里打。 电话那头十分热闹,敲锣打鼓的,过年期间,庙里的活动很多,更有庙里的战童已经起乩,正在给“病人”赐福去晦。 接电话的是林书友爷爷,他正在对林书友谆谆教诲。 一场仪式刚结束,那边的人开始拜谢童子,说童子大人辛苦了。 旁边,李追远正和薛亮亮聊起了白天他的行程,在得知薛亮亮特意带父母去江边,让她见一见行礼时,李追远说了一句: “你也是辛苦了。” 林书友电话那头,当即传来惊呼。 “不好,童子大人倒了,倒了!” 林书友爷爷只得快速说道:“庙里出了点事,你安生在南通过年,家里安好勿念。” 说完,马上挂断电话去处理了。 林书友眨了眨眼,挂了电话。 接下来,薛亮亮给罗工打去了电话,和李追远一起给罗工拜了年。 寻常师生关系不用到这种地步,但他们是特殊的,师父师父,只有当父亲的,才会真的操心孩子的前程。 薛亮亮提前买了很多烟花回来,而且都是那种箱子大小的烟花类型。 年夜饭吃完后,大家开始放烟花。 这年头,除了孩子们会玩的那种小炮外,烟花还属于奢侈品,农村里只有光景过得很好的人家才会买点烟花来放,而且也不持久。 李三江坝子上,今晚成了全村最亮眼的地方,很多村民特意从家里出来,来到这附近开始欣赏烟花。 一批放完了就从屋子里再搬出一批,大家轮流上去过手瘾,甚至还能选烟花款式。 连谭文彬都不禁好奇地问薛亮亮:“亮哥,你到底买了多少烟花?” 薛亮亮耸了耸肩:“管够。” 谭文彬竖起大拇指:“亮哥大气。” 紧接着,谭文彬凑过来,小声问道:“这得不少钱吧?” 大家都知道薛亮亮有钱,但薛亮亮并不喜欢做生意,所以有钱也不该是这般烧的。 薛亮亮:“按照西方经济发展规律,我觉得国内股票市场肯定会建立发展起来,所以去年托朋友帮我收了不少股票认购证。” 谭文彬:“这玩意儿现在很值钱么?” 薛亮亮:“还好吧。” 漫天烟花下,李追远和阿璃手牵着手站在二楼露台上。 李追远一会儿看看天上的璀璨,一会儿看看女孩眼眸里的烂漫。 “明年,我会很忙,会经常去外面。” 女孩不会说话,只是轻轻捏着少年的手以做回应。 “不过每次忙完,我还是会回来的。” 女孩转过身,面对着少年。 “你看亮亮哥,以前忙的时候,也不耽搁他回南通,跟着他,我回来的频率是不会低的。” 女孩低下头,少年也低下头,两个人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 “它们还吵么?” 女孩闭上眼。 少年也闭上眼。 下一刻,李追远出现在了阿璃的梦里。 外头,浓雾已经退到了一个极其远的距离,乍一看,还以为是挂在天边的云。 李追远牵着阿璃的手,迈过门槛。 少年将插在墙缝处的白灯笼取出,领着女孩继续前进。 这里是旷野,这里是溪流,这里的景色原本应该很美,就像是如果能健康成长的女孩。 伴随着李追远的不断前进,远处的浓雾不断翻滚,似是在蜂拥后退,不仅没人敢凑上前,更是没人敢排在第一排。 生怕一不小心,再被少年手中的灯笼给钓了出来。 没多少人在意过程,大部分人只看结果,而它们,本身就是“结果”之一。 虽然在江湖上,李追远的名声依旧不显,但在这江水暗流之下,这帮“蛇虫鼠蚁”,已经开始对他胆寒。 一如现实中,柳玉梅的放松与开心。 因为,秦柳两家的龙王门庭,正在一步一步地,被重新给立起来。 不用多久, 整座江湖,都将重新回忆起当年龙王秦龙王柳矗立在那里的恐怖。 李追远掌心中燃起业火,将这白灯笼燃烧。 少年将它向前一丢,灯笼裂开,化作了一团绚烂的彩霞,搅弄得四周云雾狂涌。 这梦里的烟花,是真的一点都不输现实。 李追远拍了拍手掌,抬起头,看着被烟花映染出色彩的霞云。 说道: “好好藏好,自今日起,轮到我去主动找你们了。” 一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