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细看下来,这大半年,他一直跟着罗工在各处工程上跑,风里来雨里去,曾经的稚嫩书生气已经被沧桑和棱角所取代。 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里,依旧有光。 “亮亮哥,你酒量不错。” “瞎,在工地上练出来的,以前听人说喝酒能解乏,还不理解,现在懂了,我这还算好的,一线的施工人员更辛苦。” “不容易。” “不用急着同情我,你小子也快了,年后有个大工程要正式开始了,移民工作已经在陆续筹备中了。” “要移走很多人么?” “嗯,很多人会因此背井离乡,他们的家园,将被淹没于水底,无法再见天日。” 李追远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 薛亮亮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 “所以,我们的责任很重,不把这个工程做好,我们对不起上上下下如此巨大的付出与牺牲。 那一张张规划图纸,就是压在我们肩上的担子,这是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使命感。” 薛亮亮抖了抖烟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说起这个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目的,或者,是不好意思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中突兀地提起个人的私事。 “下学期开学后,你在学校里的时间,就不会太多了,罗工肯定会抓你的壮丁的。” “哦。” 李追远点点头,对此,他早有预料,要不然报这所大学做什么。 薛亮亮连续抽了三根烟,等到他将第三根烟掐灭时,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子情绪,终于变淡了。 “那个,小远……” “你居然能忍这么久。” “不矛盾,个人幸福融入祖国的建设发展嘛。” “天亮后,你就可以继续去跳江了。”“是出什么事了么?” “好事。” “好事?” “你要当爸爸了。” 薛亮亮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然后忽然捂住嘴,生怕吵到别人的他只能压抑住自己的笑声,在原地开始蹦跳。 李追远将脑袋靠在藤椅上,晚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头发。 薛亮亮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晃了晃,说道:“小远,你知道么,我要当爸爸了!” “啊,真的么?真是恭喜你。” “哈哈哈!” 薛亮亮再次捂着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好不容易,他彻底平静下来,开始不断深呼吸。 “小远,那为什么?” “不用计较这些了,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 “好,我知道了。”薛亮亮点点头。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藤椅上,一起静静地看月亮。 过了好一会儿后,薛亮亮开口问道: “小远,你说我孩子以后得叫什么名。” “问润生哥吧。” “让润生取名?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帮我先取一下,你小子脑子里记得的古籍多,帮我取个有寓意的,男女都各取一个。 哦,对了,第一胎是姓薛的。” 薛亮亮对这一点很在意,因为这意味着他不是上门女婿,虽然女方从不出来,次次都是他主动去上门。 “哥,你自己取吧,我不合适干这个。” “啊,好。”薛亮亮叹了口气,“好梦幻啊,我居然要当爸爸了,你说我爸妈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不会……” “被吓死。” 薛亮亮笑了笑,然后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李追远站起身:“我要去休息了。” “嗯,你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 李追远向屋内走去。“谢谢你,小远。” ?? 翌日早晨,李追远起床后,没能在房间里看见亮亮哥。 他相信,亮亮哥现在肯定也不在家里。 端着塑料盆准备去洗漱,刚出门,就看见李三江坐在藤椅上,抽着烟。 大早上的,风凉,李追远知道太爷是晓得自己回来了,就故意坐在那儿等自己睡醒出来。 “太爷。” “小远侯。” 李三江马上掐了手中刚点起来的烟。 将少年抱起时,他用力掂了掂: “太爷我快抱不动喽。” “可以用背的。” “呵呵。”李三江将李追远放下来,“洗漱去吧。” “嗯。” 李追远刷完牙,正倒热水准备洗脸时,看见太爷穿上了他昨日买的正装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另一套。 “合身,合身得很,我们家小远侯是会买东西的,太爷我很喜欢。” 李三江对着李追远原地转了两圈,说道:“我再换上这一套给你看看?” “好呀。” “你等着。” 李三江进了屋,把另一套换上走了出来。 “这一套更有派头,穿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村长驾到哩!” “太爷,我桌上有钢笔,您可以拿一支,挂胸口袋子上,就更像了。” “好,听我们小远侯的。” 李三江真就去了少年房间里,选了一支看起来最便宜的钢笔,挂在了胸口口袋上,再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李追远:“村长爷爷好。” “哈哈哈!” 按常理说,小辈给长辈买礼物,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这世上,能够做到主动给予肯定回应,提供给小辈情绪价值的长辈,比例其实并不大。 大多数长辈在这个时候,只会本能性地去进行败兴。 李追远和李三江一起下楼去吃早饭。 早饭是梨花做的,一人一大碗生烫牛肉粉,再配一碗蛋酒。 至于辣椒,则根据自己口味来加。 熊善那一碗里,是红通通的辣子。 李三江昨儿喝醉了早早就睡了,所以天没亮就醒了。 熊善夫妇是第一天来人家家里,为了图一个好印象,自然也就早早起来了。 梨花去主动扎起了纸人。 这种手艺,对于他们夫妻俩来说,也算是一种基本功了,之所以平时用辰州符时选用稻草人当傀儡,也是因为稻草方便取用。 不过,等萧莺莺准时准点起床,抱着孩子从棺材里出来时,面对梨花已经做好的一排惟妙惟肖的作品,她冷冰冰地说道: “这种款式卖不出去。” 每个地方有自己的民俗文化,不同风格的纸人,哪怕你做得再好,附近村镇的人也不会买。 梨花只能先抱过孩子,边给孩子喂奶边跟着萧莺莺学习。 至于熊善,他早早地扛着锄头去屋后地里忙活了,忙活了许久,才被李三江告知,屋后那块田,是别人家的。 老实说,李三江对这对夫妻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觉得蠢蠢的。 好在,虽然做得不对,但至少眼里有活儿。 李三江也清楚一个道理,骡子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骡子会偷懒,不会踏实干活。 既然是自家小远侯介绍来的,那该收还是得收的。 谈工资时,李三江故意报了个低价。 夫妻俩一口同意! 这倒是把李三江给弄得不好意思了,工钱这事儿,不该互相拉扯一下么,自己报个低价,你们得往上抬啊。 可既然人家已经答应了,自己再去抬工钱就显得有些虎了,就明说了好好干,逢年过节时都有红包利钱,他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把工钱补给他们。 李追远见熊善夫妻已经融入了这里,他也就放心了。 这对夫妻来之所以来这里,一是为了寻求庇护,二是为自己儿子求一个前程。 庇护这里是有的,桃树林底下就埋着呢。 至于孩子……柳奶奶当初都曾带着秦叔刘姨在这里给太爷打工,只为了给阿璃求一点福泽,这对夫妻现在等于享受了曾经龙王家的待遇,真不算亏待他们了。 很早时,刘昌平就开着出租车回到了这里,就算现在是包车司机,也来得有些太早了。 因为他昨晚没舍得花钱去石港镇上的旅馆里开房间,而是在车里对付了一宿,早早地就过来,也是为了省一笔早餐钱。 然后,刘昌平就被薛亮亮抓了壮丁。 他本意不打算载薛亮亮走的,因为他接的是那少年的活儿,但在熊善夫妻的帮忙作证下,刘昌平最终还是同意了。 按照薛亮亮的要求,刘昌平先载着他去了市区里的南大街。 这儿是南通的市中心,最繁华地带,人流车流密集,不好停车。 在远处停车场里停车后,刘昌平干脆跟着薛亮亮一起下来,随着他一起走入百货大楼。 薛亮亮买了很多衣服,大人小孩的都有。 还去金店,买了三金,外加一对金银长命锁。 看到这三金,刘昌平有些感触道:“我这会儿也在准备这个呢。” 薛亮亮:“要和对象定关系了?” “嗯。”刘昌平比划了一个手势,“她家彩礼要这个数,她家还有个弟弟。” “嚯,那可不少。” “我觉得还好,不算多。” “也是,你赚得多。” “因为我老家江西的。” “理解。” “哥们儿你呢?” “我结婚时没要彩礼。” “哦……” “不是上门女婿。”“嗯……” “是开明,毕竟都新时代了,不讲究那些。” “你说得对。” 随后,刘昌平载着薛亮亮去了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