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种人,就是天生怪胎。 像是一块黑色恐怖的玉石,刚出生也就是刚开挖出来时,表皮上还覆盖着泥土。 伴随着长大,表皮杂质会逐渐脱落,而所谓的病情发作,无非是时间到了,表皮脱落个干净,露出真正的本我。 有病可治,其实也是一种幸福,可如果这病,本就是你最正常的状态呢? “阿璃,下面的那个,也是我。 曾经我在这里遭受过封印,失败了,但失败的后遗症一直存在,它在不断加剧着我病情的恶化。 太爷通过转运阵法,将这个梦给转移走了,相当于过去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是太爷在帮我镇压着病情。 不,准确地说,是太爷帮我阻止了进一步恶化。 病情的恢复和我的变化,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 之所以要这样解释一下,是因为李追远不想让阿璃误会,他是女孩的窗户,他得告诉女孩,他一直也在努力。 病情的恶化因素被太爷转走了,但病情依旧,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那个自己,有着明显的变化,那都是自己主动“康复”的结果。 “我怀疑,是因为我在走江的关系,亦或者是我本人越来越强大,牵扯的东西越来越重,总之,现在太爷没办法再继续帮我镇压了,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爷为了我继续受苦。 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再装傻了。 现在,我要将这个梦给接回来。 我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会导致我的病情忽然加重和恶化,但我不怕。 因为我曾好转过,体会到脸上人皮凝实的感觉,感受过这种美好。 所以,哪怕病情一下子严重回去,我也有信心再一次走出来。 已经走过一遍的路,走第二遍时,就没那么难走了。 阿璃,辛苦你搀我一把。” 女孩点头。 她听懂了,因为她能感同身受。 对有些人来说,见过光明再回黑暗,是一 种折磨;但对有些人而言,见过光明的眼睛,能给予更大的勇气,再次走出黑暗。 李追远做出这个选择,主因是要帮太爷解脱源自于自己的痛苦,其次也是因为他若是想彻底治好自己的病,那就得让自己的病情是一个完整体。 就像小孩学骑车,太爷在后面双手抓着后车座帮自己维持平衡,看起来是骑起来了,但真想要彻底学会,那双抓着后车座的手,就必须得松开。 太爷已经帮自己扶了够久了,现在,该让太爷歇歇了。 李追远在井边蹲下,将自己的手,向井下探去。 水面倒影中的那个自己,也在做着一样的动作。 井内的水位开始不断上升,自己与另一端的那个自己,距离也在逐步拉近。 双方的指尖,就这般接触到一个点。 下一刻,双方的手忽然抓到了一起。 也不晓得是自己抓出了对方还是对方抓出了自己,李追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井口内的那个自己,正在逐渐变淡。 就在这时,井口边又传来那位密宗高僧的声音。 “孩子,你母亲走了。 我在你记忆里留下这句话,也不知道你以后是否能听到。 无情无爱,无牵无挂,方为大自在,我辈一生寻求空门而不得,而你生来即在空门中。 本是菩提子,何故惹尘埃。 若闻此言,证明你我有缘,贫僧恭候。”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整齐的跳步声,每一步落下,四周殿宇都为之一颤。 僵尸来了。 李追远马上看向阿璃,对她说道:“你快走,离开这个梦!” 阿璃没有犹豫,松开抓住少年的手,朝向另一侧的偏门跑去,她的身影,也随之消失。 李追远站在原地,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开,因为这个梦的交接,还未完成。 一排排身穿满清官袍的僵尸,蹦跳了进来。 他们官袍崭新,尸气醇厚,意味着它们并非野生,而是被人豢养培育。 李追远记起了先前在井底昏暗中,所看见的那一盏盏灯和灯后的牌位符纸,那些牌位,都代表着一头僵尸。 它们,是当初企图封印自己的准备部分, 确切的说,那位密宗高僧本是打算把自己心魔分出来后,以僵尸尸气为阵眼,将心魔镇压。 但因为开头就错了,这后续的布置手段,就没能用上。 然而,它们却也确确实实地遗落在了自己的这个梦中。 怪不得太爷在接过自己的梦后,会被僵尸追着跑,当梦的主人更替后,这群僵尸等于有了新的目标。 但在咀嚼着那位高僧最后偷偷给自己留下的那段话,结合这么多僵尸入场的画面,深谙阵法之道的李追远看出了对方隐藏在水下的目的: 若是成功将自己心魔剥离出来,对方要的可不仅仅是镇压心魔,更是想通过对心魔的掌控来操纵影响自己。 既然你说我与你有缘……那我以后就登门好好拜会一下你。 很快,李追远身边就聚集了大量僵尸,它们围成一个圈,双臂高举,自口中对李追远喷吐出尸气。 而这时,井口水面所倒映出的身影,也终于消失不见,这个梦,被李追远给接回来了。 李追远抬起手,打算驱逐这些尸气,然后破了它们的包围,现在的他,甚至可以很轻松地将这些僵尸给反镇压回去。 但少年刚举起手,心底立刻升腾出一股强烈的剥离感。 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了,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自己只会感受到一种可以被克服的难受。 这是病情彻底爆发的感觉,是人皮完全脱落,想要把不相干的一切全部清理出去的冲动。 “你又要出来了么,那这次,我就让你出来!” 在一群僵尸的环绕中,少年放弃抵抗,对着井口,缓缓低下了头。 … 东屋。 阿璃自床上坐起。 柳玉梅扭头看过来,疑惑道:“怎么了?” 老太太再抬头看了看时间,距离起床梳妆的时间,还早得很呢。 阿璃下了床,一身白色睡衣的她赤着脚走到门口,将门闩拉出,推开门,走了出去。 柳玉梅张了张嘴,本想提醒自家孙女,这个样子去见小远不合适,但老太太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自己孙女的身影没入楼中。 老太太低头,看向脚下的门槛,她在迟疑 这会儿要不要出去。 不是顾忌在李三江家出手是否会遭遇福运反噬,也不是在乎什么走江因果牵连,她是怕自己现在出去后,会不会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坏事? 毕竟,今日夜里的场面是小远自己布置的,肯定有着他自个儿的目的,自己贸然出手,有搅乱那孩子布局的风险。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终究没有迈出门槛,而是在门槛上坐下。 一辈子优雅习惯的老太太,鲜有这般接地气的姿态。 她在等着,若是真需要自己帮助,就算那小远不喊,自己那孙女,也会想办法来通知自己的。 柳玉梅指尖轻叩屋门。 她知道,这一声动静之后,住在东屋南端房间里的阿力和阿婷,也会马上做好准备。 最后,老太太目光瞥向了床底。 床底压着一个剑匣,匣中有剑。 可有些时候,明晃晃的对手反而更好对付,要是自己本人出了什么问题,往往更为棘手。 “这孩子心里有分寸的,没事的。” 结束走阴状态的阿璃,刚从东屋出来,进楼,来到二楼,就正好看见少年从李三江的房间里走出来。 少年看到了她,但眼里却没有丝毫色彩,甚至这目光,都未做任何停顿。 看见了她,就像看见了她。 少年推开自己的房间门,走了进去。 阿璃跟着一起进入。 李追远走到书桌前,指尖划过上面摆放的书,抽出一本《江湖志怪录》。 这些书,李追远其实早就看完了,他也并没有将全套《江湖志怪录》摆在这里,之所以选择这本放在书桌触手可及的位置,是因为这本书中有一个字曾被改过。 魏正道--伪正道。 记得那晚被李三江完成转运仪式后,自己就昏迷过去了,第二天醒来后,发现书上被修改了这一笔。 当时自己就怀疑,这很可能是自己无意识时做的。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以现如今的目光回望过去,哪怕不算上李三江的福运,就凭柳玉梅、秦力和柳婷都住在这里,就不可能会有毛贼能进来。 李追远现在记起来了,那晚转运仪式结束 后,李三江整个人就变得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一般。 是他,将李三江搀扶着让其躺回床上。 这个老人虽然阻止了自己回归最本我的状态,让自己还得继续保留肮脏愚蠢的人皮,但他能隐约感觉到,这个老人,好像也同时将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分润给了自己。 当时的自己因为并未入门,所以不晓得这是什么。 只觉得以它来换取人皮多留一段时间,很划算,符合自己利益。 现在的自己当然清楚了,这是福运。 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连龙王家都得蛰伏于此,只求分蹭一点。 那晚,自己回到自己房间后,翻看起了《江湖志怪录》。 有人皮的遮挡阻碍,理解东西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居然只是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对,却没能看出写这本书的作者,在字里行间所表达出的真意。 全书虽然充斥着“为正道所灭”,表达的却是一种对天道规则的戏谑,更蕴含着让对方奈何自己不得的嘲讽。 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在他的那个时代,正玩着一个很危险的游戏,看样子,他还玩得很不错。 可惜,他是个年代很久远的人物,已经死了。 不对,能写出这本书的人,能嘲笑天道规则的人,他若是想活,应该能找到可以活下去的漏洞。 这是当时自己的想法。 现在的李追远当然清楚魏正道是谁,也知道他是自己的病友。 李追远将指尖,再次轻轻触摸那被自己修改过的字,喃喃道: “你居然在追求自杀,真是愚蠢短视。” 这时,李追远扭过头,看向进入自己房间的女孩。 现在的李追远,就是李追远本人。 他现在回忆起了那晚的记忆,还记得自己看完书改了那个字后,上床躺下去时,把那根象征着要让自己继续做人的线环给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