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铜锣敲响。 惊飞桅杆水鸟。 淮东河泊所吏员肩披夜色,手持短椎,踩踏跳板,挨个告知东临新吏:“冉大人吩咐,教兄弟们晚上小心些,别把锚沉水,沉了水,需遣两人守夜!灶房备有宵夜,一人两个包子,子时后领,清楚明白?” “清楚明白!” “不是,兄台,啥玩意不沉水?船锚?”东临新吏不解,“这锚装船上,拿来看的啊?” 淮东老吏懒得同新人多话解释:“衙门派你来干活的,不是来吃空饷的,教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那么多废话!横竖让你小心就小心,埠头上有桩子,实在不行,多系两根麻绳上去。” “行吧。 ” 东临河泊所没什么经验,从用完晚饭的惫惰中启动,拖拖拉拉,有的更是挥挥手,示意待会干,有经验的淮东已经早早把船锚收起,仿佛水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大锚触之即化。 不出意外。 入夜。 空荡荡的铁链滴落清水,破碎月光。 “哎呦我日,我锚呢?我那么大个锚哪去了?刚刚还沉水里的!”东临新吏转起绞盘,跌倒在地大嚎。 “天杀的,谁偷我锚?谁偷我锚?” 一把战船大锚纯铁制造,价值不菲,上官特意吩咐下意外丢失,足以在履历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淮东老吏哈哈大笑。 “让你早收不听,磨磨蹭蹭!倒霉了吧?少说赔两个月俸!” “后生,记个教训吧!” “前几天没事啊。” “废话,此一时彼一时,前几天它们没来啊。” “谁?” 咕噜噜。 一串波纹一冲一突,乘迎月光离去。 鉴水东域。 水藻丛中,气泡幽幽,蛙游击肩扛大锚,训练蛙族飞锚,见麾下儿郎们武器换新,满意点头。 天水朝露时拾来的船锚,如今不少锈迹斑斑,好用不好看,正好来鉴水,换一批新货,蹼感火热,正该大力操练族蛙! 河泊所的梁大人真是仗义,都把东西沉水里,任蛙取用,无愧它们蛙族之友! 改天需请阿肥吃顿好的。 便是大锚上的锁链有些难缠。 境界低的小蛙要费些力才能扯断,倒能理解,估计是害怕旁妖来偷,亦是一种考验,扯不断铁索的蛙,没资格扛锚! 七月,春天出的嫩芽颜色渐深。 “牌子做好没有?没有木牌,一律不许登船。” “拿到牌的自行保管,狩虎、狼烟、奔马各不相同,认牌不认人,责任自负。” “别想着造假,牌子是灵纹木的!” 根据老蛤蟆提供的位置,河泊所和蛙族水上水下同时开始清场。 鉴水不少本地乡豪闻风而动,意图前来分上一杯羹,观摩天地异象,无奈全不够格,他们必须前往东临河泊所交一份船票钱,登河泊所的船,私自前往者,一次警告,二次驱赶,三次击沉。 倘若长气为哪个臻象家族独吞,旁人联合,且能斗上一斗,官府…… 鉴水出长气。 不仅鼓了“少数人”的腰包,更缓解河泊所财政的燃眉之急。 梁渠靠本事寻来的位置,取一部分船票费,反过来补贴河泊所,举朝廷大旗,不能说一心为公,简直是大公无私! 统统给他交船票! 偷渡的一律沉江喂鱼! “七月一十一日起,实行宵禁,酉时七刻至寅时七刻,为期一月……被抓被打,勿谓言之不预!” 吏员用毛刷往墙上刷浆糊。 天气晴朗,俄而便干。 “怪不适应的。” 梁渠抬头望天。 同属淮江之上,梅雨季是淮江下游,南直隶的特色气候,六月末到七月下旬,连日阴云,空气潮闷,不出汗,衣服一样黏糊糊,反观中游三山府,一派晴天朗日。 人便是怪,待平阳觉得潮湿难受。 去了别地,心里总觉缺少几分江南韵味。 “啧啧啧,梁阿水啊梁阿水,你脱离群众了知不知道?” 梁渠自我批评。 雨天为何令人舒服? 因为猛兽下雨天不会出来打猎,意味着安全感,但更主要的,是梁渠能有机会享受这份安全。 不用出去冒雨干活,跑得一身泥泞,裤腿湿漉漉的发凉,回来还得辛辛苦苦洗衣服。反观匠人、渔夫,断不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去体会、欣赏落雨的宁静和惬意,待在家中,仍需担心市上渔价,木材不好干,无活可接。 轰隆隆。 思索间,暴雨倾盆。 到底雨季,没有梅雨,却有大雨。 “唔……” 龙娥英侧身,轻声哼哼,光腿夹住薄被。 “什么脱离?” “没事, 睡吧。” 梁渠屋中听雨,抚动娥英光洁的后背,指间掠过青丝。 “哗嚓哗嚓……” 豆大雨点砸落石板,溅起一股潮土油味。 大河狸躺靠在河泊所安排的新院落里,左啃一口西瓜,右咬一口香瓜,抬头再吸一粒老婆递来的青葡萄,摸一摸油光水滑的精致大背头。 丙火日。 纵享假日狸生! 唯一繁忙的,便是獭獭开。 自打天神来东临河泊所办公,獭兄弟一家三天两头出去晃,一晃一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歘歘歘! 芦苇丛中,断毛飘飞,混着绿苇叶被雨水打入泥泞。 獭獭开登临仙板船头,居高临下,指挥战场。 眼瞅有一只江獭趁暴雨混乱,伺机外逃,獭獭开纵身一跃,凌空擒拿,揪住后颈,把野江獭脑袋抓得仰起,翻出眼白。 纵观獭獭开一生,单得罗汉真传的疤脸有几分能耐,受过挫折,出了平阳,打遍天下无敌爪! 三天一县,一月一府,一年一湖,鉴水东域的江獭,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臣服在它的淫威之下!獭獭传唱,它即是江獭族无冕之王! 啪! 反手压下,大脚踩头,野獭埋首泥泞,握紧毛爪,屈辱无比。 “吱哇吱哇!” 獭獭开跳上岩石,高举双臂,沐雨大叫。 芦苇荡中,江獭咸服! …… 老蛤蟆提前两月有余觉察异象,若是早日从蓝湖返回,说不定能更早,时间距离异象出世缩到半月内,鉴水里的异种陆续反应。 八月上旬。 赤火流星坠落海中。 灼烤大地二十余日的丙火退散无踪,阴凉的地气渗透黄土。 獭獭开今日征战归来,洗去一身泥泞。 梁渠端坐河泊所府衙,沟通泽鼎。 【获赤气一缕,若与一万水泽精华汇融,生得灵鱼一条,可升华垂青。】 泽鼎内,一缕赤红长气流转,神异非常。 其下蓝泽涛涛,冲击鼎壁。 【水泽精华:六十七万一千。】 帝都封赏回来,消耗掉豨兽、狐兽“赎金”,精华达至四十九万。 四五月份,一份拼装小镇模型,蛙王宝鱼到账,贡献精华一万五。 六月拜访一趟海坊主,海渊宫游玩数日,赚得精华三万六。 同月,江川县知县兼鲛人族长泉凌汉,给予鲛人泪五十颗,赚取精华十二万五,据说是跟海商商量后,与海鲛人同族处临时置换来的,梁渠不管鲛人泪从哪来,他只管摸水泽精华。 最后零零碎碎,浸泡大泽之中,吸收所得五千。 龙人族的莲子稍晚,需七八月成熟,陆续出货,九月方才全部送来,届时又一笔十万级别大额精华入账! “六十七万,千分之三十三的融合度,差了点,算上龙人族,或能有个小四十……” 梁渠食指敲击桌案。 许是心灵相通,江淮大泽龙人族地,龙人繁忙穿梭。 “加把劲,最后一次填肥!” 三长老龙宗银正进行大王莲施肥,将日常宝鱼残渣,混合龙人精血,及种种秘制配方发酵而成的顶级肥料,填埋入大王藕田之中,整片莲田郁郁青青,焕发光彩。 昔日龙平江、龙平河用精血钓宝鱼,这份进项严格意义上并未消失,只不过换了一种更温和、不伤自身的存在方式。 “又是一个丰收年啊。” 清点大王莲数目,龙宗银老怀甚慰。 …… “都尉,经由冉大人统筹,四十六艘船,清点就绪,补给齐全,府衙官员、武院子弟、船票购买者,除去……缺席,余者全部到齐!”李寿福跨跃门槛。 “好!”梁渠睁眼,“收取长气的雷击木呢?” “正是此盆栽!拢共一十八棵。”李寿福侧身。 两位军士搬抬一个巨大陶盆,里面生长一棵小树,半翠半焦,生机盎然。 根据老蛤蟆直觉,此行鉴水收取天地长气,需用一株生机旺盛、正处抽芽期的雷击桃木,正值夏天,条件颇为宽松。 与之相同的尚有一十七株。 万事俱备。 “按计划行事!” “是!” 府衙前大锣敲响,岸上军士挥舞红绿信号旗。 轮盘转动,大锚淋水而出,长帆猎猎。 四十六艘大船浩浩荡荡,骋向西水。 昔日天水朝露引发云上仙岛,不过十艘大船装载,如今多出三倍。 一来船只大小有异,鉴水不及江淮阔绰,二来是因为拉上一票武院子弟,人数众多,又需安排后勤,体系一下臃肿起来。 除开百里挑一的优秀子弟,和东临河泊所表现出色的优秀吏员,寻常武院子弟只在外围观摩,增长见识,并不能够吸收异象灵机,横跨小半淮江的路费都不用出,都是武堂联合淮东河泊所给的福利! “爽啊!” 武堂小院长徐子帅傲立船头,凭栏拍案。 朝廷年后成立四大武堂,给予淮阴武堂压力不小,毕竟蝎子粑粑独一份,一下切成四份, 回头再看, 完全是杞人忧天。 东临河泊所的官职不说其他武堂亦有同样资源,除非日后大爆发,武院子弟不值钱,否则一直会是抢手货。 然而除去官职。 剿匪鬼母教、超品观想图、观摩天地异象、见证长气收取现场…… 别的武堂,哪个能吃这么好? 安排那么多顶级活动,开阔眼界? 实力! “你们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徐子帅回头。 不知何时,梁渠来到甲板之上,在他身旁,有十多位优秀子弟神情激动,熊毅恒、杜翰文、金小玉赫然在列! 这些子弟不单单观摩,更能深入外圈感受灵机冲刷,其中熊毅恒、杜翰文、金小玉经过观想图锤炼,大有长进,正准备借此机会,一举突破奔马! “梁师兄放心,手拿把攥!” 熊毅恒心情振奋。 自打年前剿匪鬼母教,帝都面圣,他们日子一下子好了起来。 其实以前也好但没现在那么好,好到发飘。 河泊所直接抛橄榄枝,未来有着落,有方向,安安稳稳,修行速度不仅没慢,反而快了起来,常有反馈,激情十足。 当然,最关键的要数年级。 三人无比庆幸自己入学早,占一个大便宜。 在平阳府还是平阳镇的时候,杨东雄会收优秀弟子为亲传,平日亲传教导,寻常武馆弟子便称呼亲传为师兄,这样的传统一直延续到武院时期。 可变为武堂,自然不能再这么叫,因为单几位亲传,根本教不过来上千人,有许多并非亲传弟子的教习,一个叫师兄,一个叫先生,辈分太乱。 武堂同样不再是杨东雄个人开创,是由朝廷扶持。 故而从今年起,统一规定,所有的教习,武院弟子皆称先生,后面再收新弟子,亦没办法再称呼梁渠等人为师兄。 他们高年级占入学早的便宜,保留称呼,岂不是一种别样幸运? 梁渠拍拍肩膀:“好好修行!来日为大顺添砖加瓦!” “放心吧梁师兄!” “赴汤蹈火啊梁师兄!” 啪! 梁渠往熊毅恒后脑拍一巴掌。 “是为大顺,为陛下!” “明白!为大顺、为陛下赴汤蹈火!” “不错,有精神,有朝气,有觉悟!” 梁渠负上双手,领导视察似的到处乱晃。 一整天下来,什么都不干,到处乱逛,同几位师兄唠唠嗑,和项方素、柯文彬吹吹水,再问问战船上的军士们吃的好不好,睡的舒不舒服,多提意见多进步。 “这小子升了官,派头挺足。”冉仲轼同柯文彬几人腹诽。 安排船只、补给、排座位、收长气、给工钱的累活明明全是他来干,梁渠到处一问,好像都是他整的。 “哎,别在意这些细节,待会给你排头名!怎么样?”梁渠耳聪目明,揽住冉仲轼肩膀。 “那还差不多。 天地异象于臻象基本无用,淮东河泊所卫麟、徐岳龙全没来,冉仲轼凭借威望和能力,无疑属于第一梯队,排个好位置理所当然。 五日后。 船队于西水域和蛙族接洽,确认方位沉下铁钩,静待天地灵机变化。 金目燃起。 天地灵机异常浓郁,常人无法观测到的淡绿虹光遍布水域,从气机和收取方式上判断,大概率为木属长气。 水域外围,又有水兽不甘拱手相让,犹豫观望,不肯离去。 武堂子弟指指点点,天气虽热,与同学出远门,却有一种别样刺激。 天地长气啊。 臻象宗师,何等高高在上。 梁渠四关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有长气这玩意。 傍晚。 梁渠静室修行,采纳造化宝船积攒下的日精月华。 李寿福扣响房门:“都尉,鉴水水兽推了个头领,说有事相商。” “鉴水妖兽……”房间内声音稍顿,“让冉佐领去见它们吧,到底是临时来此,不好把事做绝,不然,最后倒霉的还是咱们自己人。 龙人族无人前来,我也预先留出一成空位,让冉佐领把价格出低点,将置换出的资源留给龙人,顺便让妖兽今后多同河泊所互帮互助。” 昔日蛙族能独占异象,是因为东南水域夹角,本就是蛙族地盘,独占合情合理。 鉴水不同。 人、蛙都是外来者,平白占鉴水资源,湖中妖兽心中必生怨怼。阎王好过,小鬼难缠,梁渠在,它们隐忍不发;梁渠走,少不得搞事,哪天悄悄摸摸入河,撞一下堤坝报复,龙游入海,谁知道? 反之,拨出点位置卖出,利益赚得,又给予一线机会。 强者独占,会引发不满,然强者能独占,偏让出部分,便是恩情! 至于谁谈。 一群妖兽而已,梁渠堂堂淮水都尉,没必要亲自出面。 “明白。” 两日功夫,八月中旬。 人蛙之间,浮动一群杂妖,占据圆盘狭窄的一角。 西水域中央。 水波泛起一层莹莹绿光,像一块流动的碧翡, 淡淡的草木香溢出。 天地灵机相互纠缠,涌动的海面即将碰出浪花。 一十八株小雷击木抽生嫩芽,无风摇曳,生长速度肉眼可见。 梁渠金目常燃不熄,转头提醒众人。 “异象要来了!” “快快快,都打起精神,打起精神,按照安排好的位置来!”李寿福传令催促。 蛙族半凫水面。 片刻。 抗锚大蛙蹿行而来,老蛤蟆四肢蛰伏,趴在蛙游击头顶,当仁不让的占据最佳位置。 一模一样的登场方式。 冉仲轼等人侧目,他们自然知晓老蛤蟆的到来意味什么,未曾想梁渠同样敏锐,真是令人感慨,无有耽搁,所有人各找各位。 乱中有序。 老蛤蟆身侧,不变的蛙游击、蛙参将,往后梁渠还看到两只同他一起去喝月泉水的冰玉蟾,东张西望,很是新奇。 东临新吏瞧见蛙族把玩大锚,眼角抽搐。 他们终于明白船锚去了哪。 等候约半个时辰。 武堂弟子流淌热汗,不敢眨眼。 恍惚间,他们听见一声水浪涌动,鼻翼下的绿植芬芳大作! 一阵蔚绿波光闪动,湖水变得粘稠,澎湃灵机从绿湖中涌出,丝丝缕缕的钻入体内。 哗! 鉴水上,真罡齐放,武院子弟目不暇接,紧接着见证真罡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进而反哺到肉身之中! 梁渠并不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灵机。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长气上。 一十八株雷击桃树抽生枝丫,小枝丫密密麻麻,交错相连,枝丫之间,一根根半透明的绿色丝状物浮现,丝丝缕缕地缠绕其上,像裹一张独特的蜘蛛网。 待蜘蛛网结出大半,自然而然的向中间聚拢。 梁渠放开压制。 泽鼎震颤。 一缕青绿长气摇曳,与赤气纠缠。 【获乙木气一缕,若与一万水泽精华汇融,生得灵鱼一条,作用玄奇。】 【乙木气:丰草绿缛,佳木葱茏,催植生蔓,延寿一运,亦可用于垂青升华,演化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