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施主,梁施主?”小沙弥双手合十,轻声呼唤,“斋饭放哪?” 暮色橙红,万里白云铺平流淌,像一层绒绒的厚袄,望不清山川河流,五位十岁上下的小沙弥排成小队,双手各自提拎一个大食盒,气喘吁吁,喷吐白雾。 自谛闲住持处出来,陷入无端思绪的梁渠低头。 小沙弥吸上口气。 “今日之斋饭出自石丰大师之手,石丰大师百余岁高龄,很少再亲自起灶,多是徒弟代劳,不知为何突然来了兴致,住持特意吩咐我们送来五份,够十五人共食,适才出锅,温热着呢。” 梁渠让出身位:“进去放厅堂里吧。” “好的。” 小沙弥们鱼贯而入,梁渠拽住一条“鱼尾巴”。 “你们吃了么?” 小沙弥摇头:“梁施主,尚未修行,我们小僧是不用‘药石’的。” 过去佛制僧人日中一食、过午不食,无奈成年僧人自耕自食,即便不习武,劳动量亦不小,便有了晚饭传统,称“药石”,药石多吃粥,也称“晚粥”。 倘若习武,整日皆有活动,打坐、跑香交替用功,体力耗损甚巨,一日用餐达四、五次亦不稀奇。 只是对于尚未成年、步入青春期的小孩童,此等习惯仍保留了下来。 “饿了吧?”梁渠笑问。 小沙弥羞赧。 平日无所谓,一日几餐,习惯后不会有太大问题,唯独五月来开办讲经法会,免不了忙前忙后,体力消耗一大,确易腹饥。 “喊上你的四位朋友,坐下一块吃。” 小沙弥咽口唾沫,又坚定摇头:“那怎么行,一来坏了规矩,二来石丰大师斋饭难得,平白无功,怎好……” “我是第九佛,我说能吃便能吃。” 将人推搡进屋。 梁渠脚踏门槛,负手望天,目睹夕阳沉入云海,失笑摇头。 “你一人立门口傻笑什么?”白靴踏入视野,龙娥英斜倚影墙。 “咳,专门等我?” “讲经结束,见你去寻大师便觉得是去诉说此事,怎么样,请到没有?” “请到了。”梁渠抓住龙娥英的手,一块进屋,“悬空寺也同意了。” “用梦白火的法子?” “没,咱们自作聪明了。” “真自作聪明也是你。” “嗯,是我。” 请老和尚之事,他和苏龟山俱以为有多艰巨、多困难。 到头来。 白说。 自作聪明也。 “师父、师兄、师姐,吃饭!”梁渠大喊,“龙瑶,喊人去,三王子,拿碗筷来盛饭。” 晚饭饭桌上,除去龙人和师门,一旁小桌多出五个埋头大吃小光头,腹中空空,满嘴油光,獭獭开将煮好的柴火饭端上桌面。 屋外云板敲响。 盛饭的小沙弥一惊。 云板乃报事之器,用以集众,不等大家招呼,五人紧忙放下碗筷出门。 再回来,五人神情悲哀。 “怎么了?”向长松询问,“小师傅,外头出了什么事?” 小沙弥难过道:“梁施主,石丰大师圆寂了。” 众人愕然。 再看桌上饭菜,不自觉的生出哀伤。 大家从未见过石丰大师,所谓的斋饭好吃亦未觉得,好两个菜里盐味皆重,尚不如獭獭开调的准,只是生出对死亡之事本身的悲哀。 “世事无常啊……” “吃饭吃饭,今日多吃,莫要留了汤汁。” 梁渠招呼众人,自己端起餐盘,把余下菜汁倒入碗中拌饭。 碗筷再碰。 一干二净。 大事未明,如丧考妣;大事已明,如丧考妣。 讲经法会被推迟了一天,其后一切恢复正常,并没有被太过影响。 臻象寿三百,夭龙寿八百。 人总是会死的。 佛门圣地,高僧数不胜数。 众人来一个月,碰上年事高者圆寂再正常不过。 梁渠成长至今有七年之多。 七年不短。 他从少年成长作青年,从渔夫变作兴义伯,相同的时光加在了周围所有人身上。 远的不说。 义兴镇上曾经十几位乡老已经有数位离世,彼时他专让范兴来送了白份。 本七十有二,走路稳健带风的陈兆安已经年近八十,今年该办大寿,曾经手头的檀木拐杖是威风,是乡老权威,如今真成了走路的辅助,实在教人担心他还能再操办几届河神祭。 陈庆江的父亲,说话时喉咙间开始有咳不完的痰,碰上了面,总要先清清痰方能开口。 见证他崛起的一辈,见了面尚能开上两句玩笑调侃,几十年一晃,兴义镇里皆是出生时便满耳梁渠传说的新人,到时又会有如何场景?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一日一日的生活,本无太多感触,偏偏某日某事回首,明白过了很久。 …… 日头渐升渐高。 四月屋檐上的积雪尚能覆盖整个屋顶,不扫地,更是覆盖全部庭院,五月末时,院子中央的白棉被已经遮盖不住。 夏天到了。 菩提树愈发的苍翠。 晌午时分,端茶的小沙弥不再着棉袍,仅仅内里穿两件棉衣。 哗啦啦。 苍翠的茶叶在沸水中翻转,腾浮。 蒲团之上,老和尚合上册页。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诸位,心中可还有疑问?倘若无有,讲经法会便到此为止。” “无量寿佛。” 楼观台葛道长率先执礼。 其后各门各派皆起身行礼。 原定二十一天,实际三十二日,从四月末办到五月的法会彻底结束。 后排之人尽皆舒展腰身筋骨,觉得“脱离苦海”,有领会之人,面上皆是意犹未尽。 便是不通佛经之人,一个月的熏陶,亦是有了几分了解。 “怀空!” “梁施主。” “我们师门准备留大同府玩两天,你收拾收拾东西,先跟我回平阳。” “回平阳?”怀空不解。 去大雪山前梁渠先要回一趟平阳,此事他知晓,但中间间隔非几日,十几日,大可等宝船再回来时顺路捎上。 “梦白火啊!”梁渠揽住怀空肩膀,“谛闲住持大方,给你买了一个名额,钱都给了我,所以你要先跟我回去一趟。” “阿弥陀佛。”怀空了然,“小僧这便收拾行囊。” “梁大人!” 一头白虎纵步跃出。 “白虎王?”二人顿住脚步,梁渠环顾四周,不知这头母老虎从哪冒出来的,“白虎王有何贵干?” “此行带上吾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