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国防部,次长室。 吴志清正在批文件。 他戴着黑框眼镜,衬衣永远扣的整整齐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 他是个很严谨的人。 细到签名时的一笔一划。 大到委座、建丰交代的任何一件事,他都能一丝不苟的完成。 “则成,这个月的军需费用相差了八万多美金,打回去,让监察处好好查一下。”批完文件,他抬手递给了一旁的余则成。 “是。”余则成接了过来。 “次长,洪智有求见。”警卫走了进来。 “嗯,请他进来。”吴志清点头。 洪智有走了进来。 余则成颇是诧异的看着洪智有,不过出于身份,他只是微笑点头,没有发问。 “洪秘书长,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吴志清走了过来,用力握着洪智有的手抖了抖。 他知道,这位是自己真正的“同志”。 “次长,我早就不是什么秘书长了。 “还是叫我智有吧。 “建丰主任让我过来找你谈点事。” 洪智有笑了笑道。 “则成,你先忙去。”吴志清抬手道。 余则成领命走了出去,顺便把门给带好了。 吴志清引着洪智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倒上了茶水: “主任有何指示?” “次长,这里没外人,我也就直说了。 “我需要你立即下令,配合我调余则成离开湾岛。”洪智有道。 “人事权现在由建丰负责,他直接调就行了,用不着我配合。”吴志清公事公办的笑道。 “次长,明人不说暗话,我说的是组织的配合。 “我是为数不多知道你身份的人。 “柴前是我杀的。 “他那个笔记本是我做的手脚。 “他本子的名字本是你,是我让人改成了况富春。” 洪智有沉声说道。 对此,吴志清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的很惊讶。 洪智有作为况富春案的侦办人。 要穿他,用不着等今天。 “怎么说呢? “我是隶属于华东局派遣,余则成是一号线直领,单从级别上来说,他的保密级别可能还在我之上。 “组织上也没明确我们的从属关系。 “准确来说,我没有权利对他发号施令。” 吴志清皱了皱眉,如实回答。 “你必须发令,他已经暴露了。 “我见过建丰了。 “他给我看了很多材料,已经证实余则成的身份。 “同时,去年你们策划了方孟敖驾机归国案件。 “余则成私下见过方孟敖,建丰一清二楚。 “之所以没动他,不过是我在湾岛几千万美元的资产替他续着命。 “我能保他这次,保不了他一世。 “建丰已经盯死他了,他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 “他很尊敬你,我也一样,你说话比我好使。 “下令吧。” 洪智有语气不容商量的说道。 吴志清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余则成的处境已是如此凶险,略作沉思道: “好。 “我这就做他的思想工作,我们今天见面……”吴志清有着高级特工本能的警惕。 “放心。 “我找你要人,这是必经的程序,建丰会理解。 “吴次长,您……万万保重。” 洪智有看着这位暗线英雄,正然告别。 两人握手力气都很大。 有一种难言的情绪。 “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那天。”吴志清微笑道。 “一定会的。” 洪智有松开手,躬身致敬后,快步开门而去。 “中午吃啥?” 走廊里,余则成问道。 “柴前最爱的波丽露餐厅牛排。”洪智有嘴角一撇,笑着走了。 “余副官,次长让你过去一趟。”有卫士过来唤他。 到了办公室。 带上门,吴志清示意他坐,神色郑然道: “则成同志……” 这话一出,惊的余则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这些年来的静默,吴志清从没这么叫过他。 余则成第一反应是出事了。 “你暴露了。 “建丰手上有一个王占金的人,他见过你太太,知道她是易县二大队游击队长,曾任过乡党团会会长。 “上次你与方孟敖策划驾机归国一事。 “建丰也知道了。 “要不是洪智有这么多企业在这顶着,你可能已经被抓了。 “所以,则成同志,你已经不再适合潜伏了。” 吴志清平静说道。 余则成浑身瑟瑟发抖。 不是恐惧。 而是没想到,自己的使命突然被终结了。 有点猝不及防。 “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命令你。 “现在我以兄长、朋友、同志的身份劝你,你必须立即离台。” 吴志清神色一正,带着不容质疑的口吻。 “吴次长,我真的很想为你工作。 “我真的……” 余则成有些语无伦次。 “则成同志,走吧。 “柴前的叛变,我已经见过太多同志牺牲,我不希望再有你。”吴志清拍了拍他的肩道。 “别担心我。 “我会留下来,终老埋骨此处,待到来日大军收复湾岛,我之魂必定第一时间飞向故土向你报喜。”吴志清笑道。 “次长,保重啊。” 余则成双目通红,声音哽咽道。 “保重。 “则成同志! “趁着建丰没有改变主意,你立即打赴岛就医的申请报告,我马上签字。” 吴志清平息了情绪,干练吩咐道。 “是!” 余则成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 回到办公室,余则成颤抖着写下了报告,回来交给了吴志清。 吴志清示意他坐。 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建丰的专座: “喂,主任,是我,志清。 “是这样的,刚刚洪智有来我办公室,找我要人。 “说要保我手下的余副官赴香岛就医。 “我不敢批啊。 “毛局长活着的时候,向周至柔部长打过报告,说余则成有身份有疑点。 “报告他已经递了过来。 “请您指示,属下该怎么处理? “好,我知道了。 “主任再见。” 挂断电话,吴志清看向余则成笑道:“建丰亲口准了。” 说完,他微微松了口气,签下了名字,盖了章。 “走吧。” 他把文件递给了余则成。 “是!” 余则成缓缓向他鞠了一躬,轻咬了一下嘴唇,满腔酸楚不舍的走了出去。 吴志清走到门口。 看着余则成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眶已然湿润。 …… 洪盛公司总部。 洪智有跟新来的公司负责人交接完账本,很晚才回到小院。 “批了吗?”一进门,他就看到余则成在喝红酒。 “批了。 “终于要回家了。 “终究是要跟这片土地告别了。” 余则成四下看了一眼,略显感伤道。 “舍不得吗?”洪智有笑问。 “舍不得。 “每每想到马场町牺牲的同志,我就有些不甘心。 “革命尚未成功,我却要先行而退。” 余则成摇头苦笑。 “会成功的。 “大概再有个六十年就差不多了。 “所以,余生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撑到那个时候。” 洪智有朗声一笑,倒了一杯走到他身旁道。 “六十年,这么久啊。 “咱们那会儿都快一百多岁,岂不成老妖怪了。”余则成跟他碰杯笑道。 “嗯。 “咱们估计是等不到了。 “但你要对大陆有信心,这盛世终将如你所愿。 “未来,这片大海将会有无数的坚船利舰,咱们的航母编队会驰骋大海,而美军的破铜烂铁只有乖乖逃窜的份。 “咱们的战机会刺破云霄。 “无人机会像海鸥一般,密密麻麻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咱们的洲际导弹能打到华盛顿!” 洪智有不装了,描绘着未来波澜壮阔的雄壮之景。 余则成都听呆了。 他穷尽想象力,也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场景。 “这世上还有不要人开的飞机?”他瞪大眼,好奇问道。 “何止是飞机。 “还有无人艇。 “无人汽车,智能驾驶,都不需要人手动去开。 “还有卫星,就像天上长了一双眼睛,能看到地球每一个角落。 “还有……” 洪智有耐心的给他讲解着。 “啧啧,真不可思议。 “你这脑瓜,不去编故事可惜了。 “但你是半仙,希望你这次能中。 “你再给我说说……” 余则成又给他添了杯酒,拉着他说道。 两人一直聊到了凌晨三点才各自回屋。 余则成坐在收音机旁,打开了熟悉的电台。 依旧没有音讯。 不会再有音讯了。 他微微深吸了一口气,把电台调成了本地流行音乐频道。 然后,向着大海轻轻道: “左蓝,我要回家了。 “别怕。 “再过六十年,我的魂魄会来接你一块回家。 “等我啊。” …… 翌日。 湾北机场。 万安代表建丰来到机场送他。 简单告别后,洪智有、余则成带着谢若林的骨灰返回了香岛。 香岛。 洪家。 吴蕊蕊为余则成举办了盛大的接风仪式。 洪小慧、谢培东、荣斌等。 几乎津海的老熟人全齐了。 余则成、洪智有喝了很多酒。 尤其是“养生洪”十几年没这么大喝过了,酒量稀碎,吐的一塌糊涂。 “老婆,我,我终于完成了师姐的嘱托,把,把老余平安带回来了。 “你说我厉不厉害?” 洪智有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的耍酒疯。 “厉害,厉害。 “你是谁,你是洪秘书长,洪大爷嘛,这世上哪有你办不到的事。” 吴蕊蕊一边给他擦嘴,一边不爽的说道。 洪智有倒是轻松。 她就肉疼了。 首先是向湾岛基金会捐了三百多万美金,用于补偿方孟敖开走的战机。 同时,答应在花莲、台南投资一些民生水电设施。 那玩意纯粹就是赔钱,帮着搞建设去了。 但没法,建丰这边批准放人,下边讨钱的部门就来电话了。 真以为老洪有这么大面子。 那全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人。 只是她不想跟洪智有说这么细。 一是,顾全男人和建丰最后这点情分。 二者,照顾洪智有的面子。 毕竟十几年不出山,捞个人还被坑出了天际,传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家男人重感情。 不把余则成救回来,这辈子怕是难以安心。 权当花钱,买他个开心了。 他高兴就好! “蕊蕊,明天给我搞两个亿,帮我把师姐和三民换回来,齐活!”洪智有满嘴胡话的指手画脚。 “行,行。 “你赶紧睡吧,还去大陆。 “也不看看现在啥光景。 “你砸钱去害人还差不多!” 吴蕊蕊简直就无语了。 …… 翌日。 洪智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余。 在海边沙滩,见老余正推着吴敬中,心下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做梦。” 说完,他懒散的回到了宅子,继续补觉。 “老师,当初在津海站时,你老说退休后,要带我和智有享福。 “现在学生算是沾光了。” 余则成推着吴敬中,边走边闲聊。 “嗯,你也是笨。 “待了这么多年,就搞了三架破飞机。 “你还不如早点说,我给你买十架捐给大陆不就得了。 “亏死。 “不会动脑筋,你巴着智有这会儿指不定搞多少东西去大陆了,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费那劲。 “愚蠢,拙劣!” 吴敬中指了指他,精明笑道。 “是,学生愚钝。”余则成连连点头。 “这次回来就好好调养身体,家里钱多的是,不差你的。”吴敬中拍了拍他的手道。 “是。”余则成道。 “智有说了,香岛97就该回家了。 “咱们得养好身体,活他个三十年,万一又被他说中呢。” 吴敬中悄声道。 “会的,他是半仙嘛。”余则成笑道。 “老师,您,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到了这份上,也没必要隐瞒了,余则成问道。 “什么时候? “就吕宗方那一屁股烂事,你干净得了? “刘文生的事。 “我多少也看出了些。 “哎。 “我也是被戴老板调东北那些年搞毛了。 “老子就想着,管你是红是黑,能给我搞钱就行。 “为了你,把我的苍鹰都搭进去了。 “刘雄啊! “当年在哈尔滨,那是伪军、鬼子眼中的鬼见愁。 “曾经有一次,他暴露了,高彬手下十几个特务追着他打,愣被他打死一个,毫发无伤的跑了。 “哎,我这倒霉的老兄弟!” 吴敬中回忆往昔,笑了笑道。 “刘科长就是不懂玉座金佛和斯蒂庞克理论。”余则成笑道。 “哈哈!”吴敬中朗声大笑起来。 …… 晚上。 余则成来到了洪智有的别墅。 “余伯伯。” 守业和乐乐连忙起身问好。 “你们坐,我四处看看。”余则成道。 “那哪行。 “大哥,你们聊。 “守业,乐乐,吃饱了该去看姥姥了。” 吴蕊蕊取了碗筷给余则成备上,赶紧支开两孩子走了。 “我都刻意往后错了一个点,你咋才吃饭。”余则成笑问。 “补了一天觉,才起来。” 洪智有迷迷瞪瞪道。 “有……有翠平的消息了吗?”余则成问道。 他并不愿一次次的麻烦洪智有。 只是,除了他,余则成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 “那边现在情况不是很好。 “三民过去的身份,有点麻烦。 “原本罗兵去了依兰,还有个联系的人,但现在也…… “所以,嫂子和成余的消息,我也不是很清楚。 “老谢、小慧现在跟那边也断了联系。 “等等吧。” 洪智有耸了耸肩,真心是爱莫能助。 “好吧。”余则成道。 …… 1979年9月。 余则成63岁。 洪智有56岁。 清晨,早已秃顶的荣少……大爷,拿着一大叠《港澳同胞回乡证》激动的走进了别墅: “老余,智有,各位,批了,批了,咱们可以去京城了。” “太好了。 “我要去津海,吃牛窝骨还有……煎饼果子、嘎巴菜。” 吴敬中红光满面,像老小孩一样大叫道。 “太爷,嘎巴菜是啥?”边上瓷娃娃般的重外孙女,眨巴着眼问道。 “回家。 “等回家,让你太姥给你做。”吴敬中抱起小不点亲了一口道。 “我可不会做,只会炖鸡汤。”梅秋菊在一旁笑道。 “你是真没意思。” 一提到炖汤,吴敬中脸一拉不爽了。 “各位,明天包机,先直飞津海。 “三民已经恢复工作,他和小慧会在那边接应我们。” 荣斌宣布。 “太好了。 “回家,回家。” 屋内,老周、孙成等一群老头子无不是热泪盈眶,欢呼雀跃。 为了等这一天。 他们盼的眼都花了。 终是熬到了落叶归根的一天。 “蕊蕊,你吩咐肖乾,带上老谢、孙兴,肖科长、方敏、季晴的骨灰,咱们带他们一块回家。” 洪智有吩咐道。 孙兴根本没有低血糖,老谢去世不久后,孙兴就脑癌去世了。 老肖是陪方敏、季晴去泰国谈买卖,在与当地劫匪冲突中去世的。 “早已准备了。”过了更年暴躁期的蕊蕊,头上有了银丝,但也更温柔了。 满头白发的余则成拿着证件,却是心事重重。 “怎么了?”洪智有问。 “没有,我,我有点怕……”余则成嘴唇哆嗦。 “要是找不到翠平、成余,又或者她们已经……” 他原本孱弱的身体,手脚抖动的愈发厉害了。 “不会的,老余,罗兵、三民都恢复工作了,肯定能找到的。”洪智有道。 “嗯。” 余则成点头道。 “另外,三民他们都在替你奔走入党的事,三民说,罗安屏这些老人还有活着的,要愿意写材料为你开证明,组织会同意。 “放心吧,组织不会忘记你这样的功臣。” 洪智有道。 “嗯,还有吴次长、张文诚等同志。”余则成用力点了点头。 “相信我,会的,都会的。” 洪智有握着他的手。 老余向来心思重,从津海起这么多年熬下来,身子早垮了,心病难医,哪怕医疗条件再好也难挽。 所以,他的身体其实还不如老吴好。 而且,近两年来精神老是恍惚。 洪智有很担心老余。 这次回家,如果没有好的结果,他怕老余扛不住会垮掉。 …… (本章完)